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我的纳粹情人   作者:红粉骷髅   初遇   听说今天要来“贵客”,老板娘和老板急得团团转,慌的快要连话都不会说了,老板娘哆哆嗦嗦把头上值钱的首饰全都摘了个干净,素着一头黑发,站在柜台前,算盘抱在手里也不知道拨。   傻瓜,日本人来了,摘光了首饰有什么用,人不被糟践,就该念佛了。   我端起东边包间客人要的菜,一边端过去一边想,这帮日本人是穷疯了,还是也听说了老板娘做的独家秘制叉烧肉?这种小馆子,藏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他们也要来搅合?   要是后者,我真得克制一下才不至于把大粪泔水各倒一勺子到今天的卤料里。   肯定更香,我想。   包间到了,我麻利上菜,报菜名,嗓音甜脆。   就是这嗓音。   身边的姑娘被日本人偷偷拉走的时候,我不敢喊,我一喊,自己漏了馅,就也完了。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扒掉她们的衣服,解开自己的裤子,把那恶心的玩意儿“扑哧”一声捅进去,一下一下……一个刚□,另一个马上来了,接着上……那姑娘刚开始还喊呢,后来声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发不出声儿来,瞪着眼睛,看着天,就那么没气儿了……日本人还笑呢,那笑声,不管过了多长时间,我一想起来,脊梁骨都是麻的……姑娘的哥哥冲出来和他们拼命,一枪就被打死了。那个头头扇了开枪的几个耳光,无非是因为他不应该用枪,听到枪声,委员会的外国人就要来问了。扔下一个死了的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几个日本兵提上裤子就跑了。没过多久拉贝先生来了,蓝眼睛红红的,探了探两个人的呼吸,问,还有救吗?   随行的医生跟他说,尽量吧。   后来很多很多次我做恶梦,梦见那个姑娘血淋淋地爬起来,拉着我的领子,问我:“你为什么不喊?你为什么不喊?你要是喊了,拉贝先生听见了,就来救我了,我就不用死了!”   每次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惊醒,一身冷汗。   我知道喊也没用,我知道喊了,无非是被糟蹋的加上一个我,可是这梦魇,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每当我要说出这些话,梦就醒了,我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身上都是冷汗,脸上都是泪水。   三年了。   南京,早就不是原来那个南京了。   曾经的亲人,早就成了枪下的亡魂。   我打叠精神,端着日本人要的菜,给他们的包厢送去。   让我吃惊的是,房间里面除了四个日本军官,还坐着两个德国军官,褐色头发的那个呆呆的,金发的那个端着小小的白瓷酒杯,好像非常不习惯,但是依旧教养良好地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蓝眼睛清澈随意,里面无悲无喜,因而更加深不见底。   我认得那个臂章。拉贝先生就有一个那样的臂章。我躲在他们家后院的时候,日本人偷偷翻墙过来,他就给他们看他的臂章,用英语怒斥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是德国人,是社会工人党的党员,让他们怎么爬进来,就怎么爬出去。   我无声无息把菜放在桌上,不敢多看他一眼,正准备乖乖撤下去,一个日本军官忽然发难:“你的,什么名字?”   我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秦……秦心南。”   “哦,秦姑娘,不要害怕,我们的,没有恶意。这个是德国的,远道来的朋友,你的,坐下,陪他喝酒。喝好了,大大的有赏。”   我哆哆嗦嗦道:“菜……还没上齐。”   “菜的不要紧,客人的要紧,你的,坐下喝酒。”   日本人目露凶光,指了指他和德国军官中间的位置。   我软着腿坐下,真的不是想坐得那么重,而是真的没有力气控制自己的身体。   日本人指着酒壶,示意我给德国人倒酒,我哆哆嗦嗦,酒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不少,眼看着就要流到他笔挺的黑军装上了,我赶忙把垂下去的桌布猛地卷起来,拯救了这一颓势,再抬头才发现这导致了更严重的后果,一盘菜飞了出去,盘子里的菜飞到对面的日本军官脸上,汤汁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额头上还挂着一只大虾。他大怒:“八嘎!”   后面站立着的日本兵马上冲上来,把我双手反剪在身后,准备拖出屋子。我死命挣扎,看见自己的双腿踢来踢去,画面瞬间和三年前重合,一个19岁的孕妇被拉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踢来踢去,然后日本兵生气了,刺刀戳上去,十几个血窟窿,她再也不动了。   恍惚间那就是现在的我。恍惚间那个戴着万字袖章的,就是西门子洋行的活菩萨拉贝先生。   我下意识喊出英语:“救命!救命!”   “拉贝先生”一脸惊讶,他示意那几个日本兵停手,问我:“你会说英语?”   我哆哆嗦嗦点头。   他挑眉:“非常好。我是鲍曼斯坦因,德国人,愿意向我介绍一下自己么,小姐?”   “我叫唐心南,是这里的服务生。”   德国军官眯起眼睛:“您的发音非常惊艳,小姐。恕我冒昧,您的英语是和谁学的?受过这样良好的教育,却在一家犄角旮旯里的中国小酒馆做服务生,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我说:“我曾经就读于南京的教会学校,我的老师是一个美国人。日本人进了南京以后□掳掠,屠杀平民,我侥幸没死,逃出了南京,来了上海,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在小酒馆做服务生。”   德国军官挑挑眉毛:“你对于我的日本朋友,措辞似乎不太友好。”   我说:“1937年,如果你在南京目睹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你就会意识到我的措辞有多么中肯,甚至温和了。”   德国军官意味深长地笑了,和日本人商量了几句什么,几个日本兵放开了我,然后和他一起来的那个褐色头发的军官用手枪抵住了我的后背,说:“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   我忽然清醒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傻的事情。   他是德国人,日本人的盟友,而我当着他的面说日本人的坏话。   不是所有人都像拉贝先生一样的。   现在我明白了,可是,恐怕已经晚了。   审问   我实在是受够了那些日本女人身上的味道了。   野田那个色鬼,每次喝酒一定要叫艺伎作陪,为了表示分享精神,每次都坚持给我叫一个坐在旁边。   上帝,我没有谦让,我是真的受不了那墙一样惨白的脸和点了一点点的红嘴唇,配上那诡异的半截眉毛,真要命!还有那奇怪的香粉味儿,天知道日本人怎么喜欢这种味道,我可是竭力忍着才没有打喷嚏!   国际饭店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除非我大脑短路,我才会带着野田,穿着笔挺的党卫军军装出现在那个地方——那不是收集情报,那是自找麻烦。   好吧,如果一定要和野田一起吃饭,还不如去试试中国菜,说实话只要是没有日本艺伎的地方我现在都十分乐意去!   中国饭店的卫生环境真是让人不敢恭维,我眼睁睁看着好几只苍蝇停留在了门口餐桌坐着的中国人的食物上面,但是他们好像没看见一样毫不在意地继续吃。上帝保佑,就让我们的食物在被昆虫蹂躏之前送到我面前吧!   哦,又来了,又来了,这次是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国姑娘,营养不良到几乎看不出第二性征,我不得不好奇为什么让我的日本朋友们发情的条件如此的低,还是日本文化就是这样,没有女人陪酒就不算是好好招待客人?   不过意外收获还是有的。   这个面黄肌瘦的中国姑娘,竟然能讲一口流利好听的美国英语。将这样的资源浪费可不是我的风格!我告诉我的日本朋友们:“我怀疑这个女人是美国间谍,要带走审问一下。”   其实也没有完全排除这个可能,虽然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还没有见过这么傻的间谍,但是依旧不排除她并非一个训练有素的间谍而是一个劣质间谍,这是她的第一次任务的可能。我也许太谨慎了,但是谨慎是必要的,如果不是我的谨慎,元首也不会赋予我这样的信任,把到远东和日本政府探讨下一步行动安排和收集情报的任务交给我。   但是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这就是一个学过几年外语的小姑娘,比那些舌头打结的愚蠢日本女人多些语言天赋,然后被爱国热情冲昏了头脑,口无遮拦。   利用起来或许有那么一点麻烦,但是用得恰当的话,好处多多。   我看着哆哆嗦嗦的中国姑娘,几乎已经把恼人的日本艺伎身上的味道忘了。   福田先生把他的地下室借给我做刑讯室,真是慷慨。我坐在地下室的椅子上,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女孩,拿出纸笔,磕了磕桌子,等到女孩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笑了笑:“不要紧张,小姐,这只是例行检查,我会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如实回答。”   女孩点点头。   “你会说英语……只是英语?法语呢?德语?”   女孩摇摇头。   我说:“我希望你出声回答,小姐。”   她说:“除了英语,我只会说汉语。”   好吧,这已经不错了。   “非常好。你的家庭情况?”   “南京打仗的时候,都死了。”   “真让人难过。可是请体谅我的工作——你说你战后逃出了南京,怎么做到的?”   “难民区里派车出去拉粮食,我躲在车斗里面,出去的时候日本宪兵收了司机的一包烟,没查,就混了出去。”   还真有做特工的潜质。我笑笑,问:“虽然这个问题有点奇怪,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在要被日本人抓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向我呼救呢?总不是因为你觉得把菜汤溅在那个日本军官脸上是为了保护我的军服吧。还是我向你传递过什么错误的信息——比如我对你一见钟情之类的?”   女孩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垂下眼睛,说:“没有。”   “你误会我是美国人或者英国人?”   女孩继续摇头:“没有。”   真是考验我的耐心,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情报人员我确实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我继续循循善诱:“那是为什么呢?”   女孩说:“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   我说:“洗耳恭听。”   “1937年的时候,我在南京。   □月份的时候,就有人听到风声,开始跑了。但是那是有钱人。我们能跑到哪儿去呢?我老家在北方,那儿也在打仗。   那段时间天天空袭,警报基本上天天都响,防空洞也不是真的防空,但是我们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   负隅顽抗一阵儿之后,南京沦陷了。留下来的欧洲人和美国人拉起界线成立了一个难民区,可是日本人非说里面藏着士兵,一遍遍进来搜。刚开始确实抓走了一千个已经放下武器脱下军装的中国兵,拖走枪毙了。但是后来什么搜中国兵,都是借口。但凡看到个女的,小到十一二岁,老到七八十岁,全都拖出去□。但凡看到点钱,哪怕一块大洋,也得抢走。   我全家原来躲在东边的一个难民营,看见不断有姑娘被拖出去糟蹋,我妈妈立刻把我的头发剪了,脸上抹满灰,换上男孩子的衣服。但是这也不保险。   那天我和两个邻居家的女孩去领粥场发的粮食的时候,被几个日本兵认了出来,想把我们骗到旁边的空房子里□,我们没上当,他们恼羞成怒追了上来,幸亏遇见施罗格先生,他是个德国人,他怒斥那几个日本兵,把他们赶跑了。可是他来的晚了一点,我跑得快,剩下那几个姑娘已经被糟蹋了。   回去的时候,才听说……日本人想拉走我妈,我爸抱着不让,日本兵几刺刀下去,把两个人都杀了……后来有好几次,日本兵就从我身边拉走被认出来的姑娘,大庭广众拉开裤子直接就□……我想哭,可是我不敢哭,我要是一哭,眼泪流下来,冲散了脸上的煤灰,被他们认出来,就完了。   那个时候国民政府不要我们了,满天的神仙不要我们了,全世界都把我们抛弃了的时候,只有拉贝先生和国际委员会的人还要我们,救我们,拉贝先生好几次不得不把日本兵从姑娘身上拉下来……每次拉贝先生都带着他的袖章,就是和你身上一样的那个袖章,说,他是社会工人党,这是他家的院子,日本兵怎么爬进来,就得怎么爬出去……我知道你是德国人,我也知道你们现在和日本是盟国,可是那段靠那个袖章救命的日子太长了,我实在是记得太清楚了,刻在骨子里了,一到有了危险的时候,就……”   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收起了二郎腿。听到最后,我实在是忍不住,走上去,解开女孩身上的绳子,把她抱在怀里,说:“好了,过去了。”   我也说不清我究竟只是想卖女孩个好,还是真的情不自禁。我只知道女孩毫不犹豫伸出纤细的胳膊紧紧抱在我身上,好像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想现在我提什么要求她都是愿意的。   这就够了。   梦乡   德国军官招呼他的褐色头发的副官,给我带来了很丰盛的实物和水。我看着那漂亮的覆盆子派,松软的白面包和一盘豆子炖香肠,口水在心里流,就是不敢下嘴。德国军官看见我的样子大概也觉得可笑,优雅地拿起刀叉,切了一块香肠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把刀叉擦净,再次递在我手里,笑着说:“没有下毒。虽然是有那么一些人喜欢做一些奇怪的实验,但是我没有那样的爱好;即便要做实验,我也不会浪费食物来下毒,在这样的战争年代,浪费食物是最大的罪过。”   我点点头,低头去吃,不敢去看他的脸。   他太英俊了。   那样分明的轮廓,英挺的眉毛,优雅的嘴唇,刚毅的下巴,更别提那双海蓝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不是我可以肖想的。   食物美味到让人想流泪,香肠非常实在,有大块的肉在里面。我有多久没吃到肉了?上次在后厨偷吃,被老板娘发现打了一顿,到现在好像足足有两个月了吧?白面包很松软,有股奶香味。覆盆子派,酸甜的,我小心舔着嘴边的糖霜,真是好久好久没尝到过这个味道了,我都快要忘记“甜”是什么样的了。   吃完这一餐,我就想,哪怕这是断头饭,我也心满意足了。   “吃完了?”德国军官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哦,真是抱歉,”他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查看我胳膊上被绳子勒出来的红印,“我忘了交待那个傻大个让他轻一点……对,傻大个就是我的副官西尔维,这家伙总是粗手粗脚。”   很快他就找来了棉签,沾着药水给我擦伤口,动作极其轻柔,还时不时对我展现出十分温柔的笑容,问我:“弄疼你了吗?”   我坚定地摇头。   只是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已。   在南京的时候,一个被轮 暴的女孩子就被绑着,绑在椅子上,因为咬了日本人的耳朵,被刺刀扎死……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冷了,可是双手还是向上蜷起,那么用力,以至于绳子深深嵌进肉里,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顺着雪白的大腿流下来……   看,我的伤多轻。   关键在于,和我不一样,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有可能好起来了。   “所以说秦小姐对我的包扎技术还算满意?”   “啊?”我被他叫回神,看着涂满紫药水的胳膊,连连点头。   “我们在法国的时候,军医有的时候不太够,我给战友取过弹片,包扎过枪伤——能顶半个医生。”   “您很有才华。”   “谢谢。冒昧地问一句,我可以知道您的年龄吗,小姐?您在教会学校学习了多长时间?都学些什么呢?圣经?我还真好奇那些美国人给你们开设了些什么课程。”   我说:“我今年19岁,7岁起读书到16岁,我们学习英文、音乐、宗教和代数。”   “啊,听起来还真不错。您会演奏乐器吗?钢琴?小提琴?”   “学校条件有限,我们一般都是在一起大合唱。”   “哦那没什么的。你的英文这么好,在学校里面的成绩不错吧?老师很喜欢你?”   我低下头:“家里穷,都是约翰逊小姐接济我,本来她还想资助我上大学,结果打仗了。”   “真遗憾。”   我摇摇头:“我还活着,还有机会把遗憾的事情变得不遗憾,可是更多的人已经死了,没有机会了。”   他说:“您的乐观让人印象深刻。”   他的嗓音太好听,温柔得像一阵风。我笑笑,不愿意多谈。   他非常有眼色,立刻表示要让我休息,揽着我的肩膀带着我走到一张大床面前,说:“条件不算很好,但是我相信应该不会影响您的睡眠,您有没有开灯睡的习惯?还是需要睡前喝一杯牛奶?”   我摇摇头,笑道:“斯坦因先生,我是从难民营里面出来的人,您对我已经够优待了。”   “叫我鲍曼。”他夸张地挑起好看的眉毛。“斯坦因先生,我看起来很老么?我只比您大三岁,秦小姐,我以帝国的荣誉起誓。”   我笑笑,不置可否。他出去以后我换上床边的白睡袍,钻进被子里睡了。   他的态度很诡异,不只热情,简直太热情了,可是我实在是不理解我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的地方,但是我不害怕他另有所图,从一穷二白面黄肌瘦的我身上他能图些什么?我穷的就剩下了自己,可是我不觉得吃了福满楼的三年残羹剩菜,留长了头发,我就比三年前连挑女人荤素不忌老少通吃的日本人都没看出来是女的的干瘪女孩多些看头。   自从从南京城出来,我好像就没照过镜子。洗脸的时候看见水盆里面颊下塌消瘦丑陋的女孩,都会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别处。女孩子都爱美,但是我知道,在这样兵慌马乱的年代美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也许会如蝼蚁一般混在人群里被弹片砸死,但是漂亮姑娘却要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百般蹂躏之后才能死不瞑目。   一样都是没命,少受些罪总是好的。   如果今天晚上,我睡觉睡到一半,那个蓝眼睛的英俊德国军官悄悄进来,给了我一枪,了结了我的小命,那说明他是一个慈悲的人,他让我做一个饱死鬼,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吃得饱饱的,做着香甜的梦,死去。   战争教会我,如果我还活这一天,我就要好好享受这一天,其他的都不归我操心。惶惶不可终日或者毫无防备一样是死,毫无防备的活着的时候,过得更幸福。   于是,我就在这张德国人提供的床上,嘴边带着笑容,沉入了黑甜梦乡。   不去想明天。   女人   虽然她的英文我很满意,但是外形,实在是……   她自己总结得很对,一看就是难民营出来的。   就算我给她穿上漂亮的裙子,化上装,看起来也只能像是一个高级伴游——富家小姐的良好营养状况,红润的面色,化妆化不出来。   给她上药的时候,我很明显感觉到那胳膊上面只有一层皮,更加惊人的是她的骨头也非常细。难道营养状况连骨骼也会影响的到吗?把她喂胖将会是多么艰巨的任务!   虽然不抱太大希望,我还是试了试。让我满意的是,虽然很显然已经饥饿到了一定程度,她的吃相还是不错,那些美国人,我不得不承认,在教学方面还是有一套的。她的刀叉使用得很娴熟。   如果她是一个像我一样多疑的人,这问题就很麻烦,不过所幸并不是,她什么都不问。   这真是一种难以置信的优良品质,本来想过要放弃计划的我对此重新燃起了希望。   看她睡着以后,我又一次出现在了国际饭店,可是让人无奈的是,和前几次一样,我不得不费尽力气从脂粉堆里钻出来——这帮如狼似虎的女人!   如果有谁羡慕我的艳福,我一定会悉数奉送,一点不留!   老天,你们和我谈论贝多芬和巴赫也就算了,拽着我聊衣服和珠宝——不就是想听我夸你们两句吗?我向来自诩口才好,可是今天我还是词穷了!女伴这种东西,一定要有,不然鬼才能和情报人员取得联系,我总有一天会被香水味熏死!   三点多,筋疲力尽的我回到家,到地下室看望我的女伴候选人,她睡得正香,嘴角上扬,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   真让人嫉妒。不过,她需要睡眠——我急需把她养得白胖一些,最好胸前别再那么一马平川一望无垠。   我心里念叨着这样的话,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我挣扎着爬起来,去应付野田和参观日本舰队,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富家小姐养成计划。唔,肉类,甜食,奶酪……别怪我,西尔维,这只能算在你的名下,谁让你块头大呢?   不过,要是别人知道这样数量的食物都跑到了那个瘦小到腰和西尔维胳膊差不多粗的姑娘的肚子里,会是什么反应呢?   我忍不住抿了抿嘴,旁边的野田以为我对日本的军事实力感到满意,哈哈大笑开始吹牛。   蠢货。   算了,德意志需要盟友,却不会真的指望盟友——看看那些意大利的废材们!   两个国家之间,所互相维系的,说到底就是利益,现阶段我们的利益大体一致,但是想得到对方完全的坦诚,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我多次和日军高层讨论他们对美国的态度,可是那个亲王——据说是天皇的舅舅——态度强硬并且恶劣。他们对美国表示担忧,但是蠢蠢欲动。   这家伙已经被胜利冲昏头脑了,他以为美国是中国?同样是大国,中国是一只饿昏了头的大象,美国却是一只精力充沛身披战甲的;猎狗可以凭借自己的利爪对付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大象,却不可能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效。我不得不委婉地提醒他们:招惹美国对他们来说是找死。更何况,元首相信,美国总会看清形势和德意志结盟的。   然后,又是那倒霉催的哭穷戏码,这些日本人真是不可爱。你们需要飞机和坦克,难道德国就不需要吗?刚刚吹完牛就要东西,你们倒是一点也不计较自己的自相矛盾。   我的口舌经过诸多间谍们的洗礼,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刚进入党卫军的毛头小伙子可以相比,我和他们说了一大堆,但是没做出任何承诺。再次回到家里我筋疲力竭,脑子里嗡嗡乱转,回去之后正好看见我们的小女囚手里正抱着砖头大的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看见我回来,吓得一下子把书放在旁边,双手背在后面,好像在试图掩盖证据。   这可不怎么样,我的姑娘,我需要你能亲昵自然地叫我鲍曼,需要你抬头挺胸理直气壮,甚至在合适的时候娇蛮一些,任性一些,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这惊慌的眼神真的需要治一治。   我走过去,摸摸她的脸颊,说:“瞧你吓的,难道我长着两寸长的獠牙,看起来像一个吸血鬼?要我给你准备几头大蒜吗?”   “先生……”   “叫我鲍曼。”   我尽量温柔,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很快妥协了,尽管还是有些怯生生:“鲍曼。”   我扬眉一笑,奖励地亲了亲她的脸颊,这种亲昵的、不带欲望色彩的动作最能博得女人好感,但是我真的轻易不用,一般情况下那些女间谍们都比我经验丰富得多,我更应该小心别把自己绕进去。   想当年我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愣头青的时候,也曾对女人抱有过许多幻想和憧憬,也曾对金发碧眼大胸妹的照片欲罢不能,但是自从我的朋友刚刚享受了一下美艳军妓的服务第二天就被拉出去枪毙,临死前告诉我他的犹太血统只有昨天晚上说漏了嘴之后,我对这种生物就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对,我没有犹太血统,祖上没有一个信犹太教的,纯种的雅利安人,没结过婚,于是不可能有一个犹太妻子,但是对元首的一点点不满都没有,我恐怕还是做不到。尤其是后来我加入了卡纳里斯将军的谍报组织,从事反间谍工作,说实在的做间谍的女人真是美女如云,但是无疑都是一条条美女蛇,越美,越毒。出于工作需要我总是要和她们虚与委蛇,但是这使我形成了一条诡异的反射弧,一看到金发碧眼的美艳女子,就有掏枪的冲动。   兄弟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说起战争结束后的梦想,别人要么是回去和未婚妻结婚,安度晚年,要么就是找个漂亮的老婆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只有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不用再和女人打交道,孤老一生。   听到我的梦想以后,兄弟们都笑了。   牌局   德国军官(他非让我叫他鲍曼)几乎每天都来看我,和我聊天。我除了不能出屋子基本上算自由。那个傻大个西尔维其实很可爱,他只会说那么几句英语,但是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丰富,有的时候还会偷偷戏弄一下守在门口的日本人来调剂一下无聊的生活。   鲍曼喜欢和我聊文学,自从上次看见我看他家里的藏书(好吧其实不是他家,这本来是英国人的房子,日本人来了以后英国人跑掉了,日本人占领了房子,鲍曼来了以后又拨给他住)之后,经常和我说起那些小说家,得知我最爱的是简 奥斯汀之后他耸了耸肩,表示这可能是女孩子的最爱,我说:“生活已经很残酷了,我为什么不喜欢那些美好一点的东西呢?”   他一脸惊喜:“你很有见解,南!”   德国人的舌头一面对汉语就不太灵,但是他坚持要叫我的名字而不是一个lady解决,最后只好留给他一个好发音的单音节的“南”。   他发这个音的时候一般都很慢,好像在向我确定发音的正确性,声线的美好展露无遗。   不管怎么按着,心也总会凑趣般多跳两声。   我看了看窗外,上海的夏天,即便是地下室里阳光也还足,从不到一米高的窗子里倾泻下来,照满了我雪白的大床。   真亮,漂亮得我几乎忘记了南京的冬天。   再回过头看鲍曼,我已经平静下来,脸上的笑容优雅矜持。   有的时候鲍曼也和我玩一些游戏,比如纸牌之类,还经常叫上西尔维傻大个。西尔维就是看起来傻,但是玩得还不错,所以输的总是我。鲍曼有的时候会逗逗我,在我输的时候把脸颊伸出来意思要我香一口。连着被罚了三杯酒之后我实在是喝不下去了,就真的亲了他一下。他的脸颊皮肤很好,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没有烟味,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男人的味道。幸亏酒已经让我的脸色红到了不能再红。   看我乖乖就范,西尔维也蠢蠢欲动,在他赢了的时候也把脸颊凑了过来。   结果鲍曼掰回他的脸,在我瞪大眼睛注视下自己在上面叭唧亲了一口,然后对我说:“你欠我一次。”   西尔维捂着脸,敢怒不敢言,低头抓牌,底下不动声色把凳子往我的方向挪了挪。   这可爱的家伙。   可是再去看气定神闲的鲍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滚烫的脸变得更烫了。   他把着我的手教我洗牌,其实他和我的身体之间有距离,但是因为太近,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辐射出来的热量。两个人的空隙中间,稀少的空气都在沸腾。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手,教我洗牌。我不敢不看着自己的手,等他教我洗牌。他的手包裹住我的手,捏住我的手指,让纸牌从我的指尖滑下去,自然流畅,拍在桌子上有明快的节奏。   忽然一松,一凉,他负手站在我身边,要看我自己来,可是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他教我的动作要领,只能胡乱洗了两把,谁知他在旁边依旧耐心:“很好,很好,再练两遍,一定会很完美。你的手很美。”   我想是的,他已经把我的双手用牛奶泡了好几天了,现在它们白嫩白嫩,指甲粉红像花瓣,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它们真的长在我身上。我曾经表示疑惑:不是说在这样的战争年代,浪费食物是一种罪过吗?   鲍曼用手指抵住我的嘴唇,说:“嘘,西尔维不知道他喝进去的牛奶曾经作此用途。”   西尔维,有一个这样的长官,我为你默哀三秒钟。   一个星期过去了,鲍曼经常带着一身浓郁的脂粉味回来,然后一头扎进浴室。我听着水声哗哗,不愿意去想他到底在试图洗掉些什么痕迹。   他愿意给我吃的我就吃,他愿意给我床我就睡,他愿意陪我玩我就玩,他愿意杀了我我就把脑袋凑到枪口附近,仅此而已。   这段日子,已是奢侈。   她的体质让人惊喜。   是的,仅仅一个星期,她的脸色红润起来了,身材丰满起来了,一马平川的胸口也隆起了半颗水蜜桃大小的山丘。   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若有若无,但是这让她的身体曲线看起来非常美丽。这真是个大惊喜!我以前觉得她骨骼太小不利于我的养肥计划,现在看来我那个时候真是思虑不周,让她看起来更大只也许更难,但是只要添上二两肉,她看起来就更女人更肉感。   我这才发现她其实不矮,头顶差不多到我的鼻尖,原来看起来太小,是太瘦的缘故。现在她站在那里,腰肢不盈一握,面庞小小,细眉细眼但是灵动楚楚,举止优雅姿态从容。   换作几年前,我是横看竖看看不出来好看的。但是现在,实在是没有比看见她这个样子更让人高兴的了。   这是一位多么神秘多么美丽的姑娘,她一定可以将我从如狼似虎的女人堆里拯救出来!我们的情报人员和我约定的期限已经马上就到了,那么,就是今天!   今天要求在街上逛一逛的时候,野田还好心建议我们换上便装。   既然你喜欢把我当傻瓜我也没什么意见,既然你觉得我是一刻也舍不得脱下那身笔挺的党卫军军装的花孔雀,我自然得按你设想的皱皱眉再接受你的建议。   我很年轻,但是我在战俘营里当“鸽子”的时候,你们还没打到中国来呢。   上海的好处,就是从来不缺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而且在中国人看来我们完全没有区别,这使化装改扮完全没有难度,只要不接触到外国人,换下那身行头,多少中国人再想招供也供不出来我们是谁,这也是我们美国来的特工选择这里当作交接处的原因。他不得不选择穿过太平洋绕远,因为从另一边到达德国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而他手里的情报太重要了。   上海是个好地方,我的南是个好姑娘。我今天为她买了一罐猪油膏,一盒粉,我仔细闻了闻,确定只有淡淡的花香味之后心里很高兴;然后是眉笔,胭脂,口红。口红我本来还有些犹豫,在德国流行有一点偏暗的红色,但是那虽然美艳,却有些显老,和我的姑娘不配。她那么柔弱。我拿着几支口红,正准备一口气都买回去让她挨个儿试试看哪种颜色最好看,旁边的店员就开始建议:“要是送外室就桃红,送夫人就正红,送未婚的小姐倒是没什么讲究。”   其实他说的是中文,我不懂;这时候老板路过,把他赶走,还用中文训斥了他两句,然后来对我陪笑,说:“那个家伙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懂,您想要什么问我就行。”   我说:“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见我坚持,立刻翻译:“他说如果是送给情人,就选桃红色,送给太太,就选择正红色,送给未婚姑娘倒是什么颜色都可以。这是中国人的讲究,您不用在意。”   我倒是来了兴趣:“为什么?”   他哂笑:“哪有那么多的缘故,几百年传下来的而已,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有权利使用正红色,妾,”他看我不懂,解释道,“就是半个情人半个女佣,可以随便买卖的,没有权利使用正红色,不过一般也仅限于穿戴。”   我最后没有要其他颜色,选择了正红,给了店员一块大洋的小费,他感恩戴德直夸我顾家,把我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好男人。   我也不答话,摸了摸硕大浑圆的假肚子,笑了笑,假胡子蹭在脸上痒痒的。   反正都是假的,给她最好的吧。   白狐   白天的时候,鲍曼还没有回来,就派西尔维给我送来一盒礼物,打开之后我愣住了,里面有一张字条,写着漂亮华丽的花体,说,请我穿上,今天晚上有惊喜。   里面的东西让我心跳如鼓。一条雪白的长裙,上面缀满了细细碎碎的水晶,华丽的狐皮披肩也一样是无暇的纯白,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还有丝绸的手套,还是雪白。旁边一双银色的鞋子,和裙子一看就知道是配套的。   美,美到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   里面还有猪油膏,香粉,眉笔,胭脂,口红……简直应有尽有。   这简直不像是真的。   我颤抖着双手换上衣服,出乎意料的合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穿着它化妆,我怕裙摆起皱,先化妆再穿上,我怕口红弄花衣襟。   穿上这条裙子,我快要不敢动弹了。   最后我站在那里化了妆,猪油膏遮住了所有的瑕疵,略施薄粉,就已经像瓷器一样光滑无缺,我的眉毛本来不淡,所以只是修补了一下形状,胭脂也只取了一点,看起来若有若无,最后打开口红,竟是那样明艳的正红,鲜亮到让人不忍直视。   口红是点睛之笔,涂上之后气韵流动,我几乎已经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仅仅不到十天而已。   最后我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处理头发,看到满头油亮的手推卷之后,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起来了,可是碍于脸上的口红,也怕污染雪白的衣服,不敢吃饭。我就坐在那里盯着楼梯,双手绞在一起,又害怕弄皱了手套,扯皱了裙摆,干脆把手套脱下来,双手在一起搓动。   我不冷,我闲不下来。   楼梯口迟迟不见动静,但是身后传来奇怪的“笃笃”响声,我回过头,忽然看见鲍曼站在不远处,窗户开着,微风拂过,他的衬衫黑得像夜空,马甲白得像雪,冲我微微一笑,我的三魂七魄就全都没有了。   他走近,拉起我的手轻吻:“南,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多美。”   我失魂落魄地说:“谢谢。”   我是真的没有别的话可以说。我深信不疑,自己一定在做梦。   他说:“来,公主,你忠实的骑士带你离开这里。”   从窗户。   他跳出去,身姿轻盈,甚至没有放开我的手。我被他拉着也飞出去,就在我以为自己的脑袋一定要撞上窗框的时候他忽然用力一拉,然后我整个把他扑在了草坪上,惊魂未定地大喘气,他却笑得开心,恶作剧成功般的得意。最后我也忍不住笑了,他笑着把我拉起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嘘,那些日本恶龙正守在外面,公主委屈一下跟骑士从后花园翻墙出去,好么?”   我笑着点头。   他本来想要把我背起来,但是裙摆有点紧,只好改成抱,漂亮的高跟鞋显然不适合走路。后花园也有两个日本哨兵,但是这显然难不倒他,两个人刚刚走开,他就带着我翻过了矮墙,准确地说是把我抛到墙外,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他点地弹跳起来抓住我的手,也跟着飞了过来,皮鞋上甚至连泥土都没有带起,动作漂亮得像艺术。   那么脆弱的裙子,在这样夸张的动作之下,完好无损。   这是梦,是梦。   一到墙外,他猛地抱我起来,飞快地跑进了对面的巷子,熟门熟路找到一辆汽车,放下我,打开门,绅士地让我上去,手放在门框上免得我磕脑袋。   我坐进去,甚至没有时间平复呼吸。   他也坐进来,发动汽车,看我捂着胸口,问我:“还好吗,我的公主?”   我点点头,依旧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这早已超出我的接受能力太多了。   汽车路过荒凉的敌占区,走进了五光十色的法租界。和外面的草木皆兵不一样,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灯红酒绿热闹得很,鲍曼把车停在一家夜总会门口,然后下来,给我打开门,拉着我的手带我下车。远远传来柔软香艳的歌声,进进出出的人们窃窃私语,衣香鬓影不一而足。   “准备好了吗,公主?”   我回过头,轻轻点头,笑意温柔。   我们一走进夜总会,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但是我表现得很从容,好像对此没有一丁点的不习惯,凑到鲍曼耳边问道:“我们来跳舞么?”   鲍曼眼底笑意更深:“你太聪明了,我的公主。”   许多女人在看到鲍曼之后向我投来怨毒的目光,但是我安之若素。我在他怀里,而你们只能远远看着。我享受你们的嫉妒。   一个女人凑过来,热情地和鲍曼讲话,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她说的语言我听不懂,但是鲍曼却用英语回答到:“对不起,我们今天晚上有其他的安排,另外如果方便的话请您说英语,我的公主她不讲法语。”   女人铁青着脸,好半天才重新伪装出笑脸,端着酒杯离开了。   奇怪的是,鲍曼看起来比我还要高兴……   很快,鲍曼拉着我旋入舞池,周围的人自动自发都和我们保持这一些距离,以便外面围观的人看清我们两个的身姿。我觉得自己有点明白鲍曼之前为什么还要带我跳舞了。就好像一出戏剧,经过多少次的精心彩排,终于上演。   我只知道我不会让他失望。   跳了不知道几场,我有些气喘吁吁,眼前发昏——我中午过后就没吃过饭。鲍曼体贴地请我到一边落座,两个人坐在双人沙发上面,隔着两层衣料,大腿贴在一起,他的温暖让人着迷,尽管这是夏天。   我的眼前有点儿花,霓虹灯闪来闪去真是让人昏头胀脑,我借故撒娇,头靠在鲍曼肩膀上,蹭了蹭。其实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   他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聊天,聊舞池里的一切。我知道他要我的美音,所以我毫不犹豫把美音的柔滑展现到了极致,谈吐自然,慵懒优雅。   我知道他很满意,很满意很满意。   如果明天就是我的末日,那么凭什么不极尽放肆了今天。   飘零   该死,不是约好了吗,第一天穿银灰色西装配白皮鞋,如果不成功,第二次穿黑衬衫白马甲,怎么那该死的特工还不来和我联系?身边没有了大堆女人的纠缠,我十分快乐地和身边的各个先生们说话,但是其中没有一个试图交给我点什么。如果这次再失败,我就有麻烦了!第三帝国也有麻烦了!   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着:“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会是歌星吗?”   “算了吧,那帮戏子谁没见过,哪个说一口这样漂亮的美音?”   “那倒是……难道是那几家的小姐?怎么从来不见她在其他高级场合出现过?”   “会不会是刚刚留学回来?”   “那说不准!看看那美国人把她宝贝的,哪个缺心眼会因为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拒绝法国美女的邀约?”   “你也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说不定只不过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眼看着这两个人的对话朝没有意义的方向发展,我也就不再努力听。说实在的,即便不得到情报员的情报,在这里混一阵还是能得到一些小道消息的。虽然这里地处远东,但是谁没有个家在欧洲美国?谁家没有出个当兵的?这头的信件,貌似我国的情报机构监管不到,是一个死角。虽说有些过时,但是谁能保证用不上呢?   至于中国那几个大家族和美国人那欲说还休的关系,在这里自然不是什么秘密。我的姑娘表现得非常好,有人怀疑她是贵族小姐,也没什么稀奇。   然后那个该来的时候跑来和我搭话的没脸色的女人又来了,这次她学乖了一点,来和我的姑娘说话,英语生涩,带着一股法国味。我的姑娘回答得优雅得体,亲和又不失矜持。哦宝贝,你真是被埋没了,你是个第一夫人的料!   结果变故发生了,那个法国女人“一不小心”手一抖,一杯红酒全都泼在了我买回来的漂亮的雪白礼服上面,故作慌张地掏出一块手绢在南的胸口乱甩,我看见旁边几个贵族太太幸灾乐祸的笑容。   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长得这么祸国殃民做什么!   我连忙把南从那四处乱飞的破布下面解救出来,揽着她去旁边卫生间清理。南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好像极力克制着什么。我掏出手绢给她擦衣服上的痕迹,安慰道:“没事的,那个女人嫉妒疯了。”   南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好。我不禁狐疑:“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头去不看我。半天,才说:“她……趁着给我‘擦衣服’的时候,在我胸口塞了个什么东西……”   我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我忽然明白了那个“女人”怨毒的眼神。   那他叉的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我说怎么怎么看怎么眼熟却说什么也不认得到底是谁,“她”不就是上次坐在角落喝闷酒从女人堆的缝隙里无奈地看了我好几眼的那个先生么!   上次我被女人围攻,我长了经验,他也长了经验,化装成一个女人,准备如果情况和上次一样就也混进围攻的队伍装作揩油塞给我点什么东西。可是情况是我带来了一个女伴。无奈之下他不得不试图把我们邀请到包间里,但是我完全“不解风情”。然后他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不得不说他真是懂得变通,这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虽说我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极了!回去我就去主动请罚!   我安慰地亲亲南的脸:“先忍一下,我带你去拿出来。”   她乖巧地点点头,脸依旧通红。   门房很有眼色给我们开了一个空房间,我回头锁上门,然后把南抱到床上,轻轻地,缓缓地,拉下了她的衣襟。   一颗白色的蜡丸,就镶嵌在她小小的两胸之间。   我拿出那颗蜡丸,姿态近乎虔诚。   门忽然响了。   我像所有被打扰好事的男人一样大声咒骂了几句,顺手把蜡丸踹进裤兜,然后一边走一边解扣子,那边南把被子拉上罩住了自己的身体,但是露出来的脸依旧泛红。   门开了,一个白种男人迅速往房间里和我身上瞟了两眼,然后忙不迭道对不起说自己走错了,被我一记眼刀飞过去,没了声息。我翻了翻眼睛,大力关上门。   真好奇他到底是英国特工还是法国特工。   反正今天我不能闲着了。   回去之后我依旧是用甜言蜜语安抚一下南的情绪,然后交待她不要管我做什么,然后开始大力摇床,床柱撞在墙上,“梆梆”作响。   回头看看南脆弱的小身板,我觉得自己摇得好像过于卖力了一点,有点不符合我在外面伪装出的怜香惜玉的样子,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衣冠禽兽……然后我轻了一点,免得太造作,也可以理解为被打扰了好事的情绪已经发泄完毕……就这么摇了二十分钟,为了德国男人的尊严我本该再摇一会儿,但是我忽然想起我现在是伪装成了美国人,顿时无压力了。   南已经整理好了衣服,红酒把她衣襟染成了粉红色,但是依旧美丽。   我说:“公主,是时候离开了。”   她点点头,依旧温柔。   我扯开床单,裁成一条一条,把吊灯拽了下来,但是用巧力,无声无息,最后把所有的蜡烛绑在一起,做成一个复摆,然后把剩下的床单接在一起绑在床脚垂了下去。我把摆扯到一定的高度,松手,然后它如我计算好的那样准确无误撞上了大床,发出了有规律的声音,一下一下。然后我对南说:“你先下去吧,我殿后。”   她害怕地看了看外面,还是哆嗦着爬上了窗台,瘦削的身影那么单薄。   我很难过。   我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她知道的太多了。   间谍专用的消音枪,小巧而便携,在复摆撞床声音的掩护下轻松把子弹推上膛。我举起枪。她却在这一瞬间忽然回头来看我。   几乎是下意识,我把枪揣回口袋,但是手依旧将它握得很紧。可是已经被她发现了。我其实一直知道她很聪明,知道不该什么都问什么都管的那种聪明。她肯定什么都懂了。我本来想让她怀着美好的憧憬美好的回忆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可是连这最后一点点的善举我都做不了吗?   她没有爬下去,就坐在窗台上看我,拿下白狐皮披肩,脱下钻石项链,递给我。大床吱呀吱呀的响动刺耳而讽刺。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会自己跳下去的,”她面带微笑,可是眼角已经蓄满了热泪,“你明天就要回德国了是吧?西尔维说的。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留给那些日本人的。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带来那些美好的食物。谢谢你给我带来那些美好的衣服,温暖的大床。谢谢你吻我,每一个吻。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这个梦一样的夜晚……没关系的,我穿着昂贵的衣服,撒娇,不代表我真的忘记了我是什么。我不会恨你,我会永远心怀感激。每个人都会死,但是我活过了。”   说罢,她依旧面带微笑,纵身一跃。   决定   死亡,多少次离我那么近,多少次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但是无一例外的是我都错了。我跳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也跳了下来,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抓住床单系成的绳子,一边下降一边用力把我带进怀里,在我撞在他身上的瞬间放开我的手揽住我的腰。   他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我知道他只要有半分犹豫,我就一定会继续掉下去,粉身碎骨,但是他没有。他蓝色的眼睛里喷出火来。降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他把被绳子磨得通红的右手放在我身后,左手抱住我的脑袋,用力吻了下来。   这是一个疯狂的近乎野蛮的吻,他用力吞咽着我的舌头,好像要把我从喉咙眼整个吸进去。好半天,他终于放开了我,然后抱住气喘吁吁的我,在我耳边说:“傻姑娘,说什么傻话,我会带你走的。”   放开我的一瞬间他说:“请原谅我野蛮的改造方式。”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他就一低头,猛地把我的裙摆从中间撕成了两半,一直到大腿中间,然后背过身来,蹲下,说:“上来。”   我毫不犹豫跳了上去。   然后他开始全速奔跑,迅速敏捷像一只豹子,夜色中微凉的风刮在我光溜溜的腿上,起了薄薄一层鸡皮疙瘩。我把手伸进他的马甲口袋,我感觉他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是下一刻我掏出了一块手绢,开始擦他嘴上残留的口红。   他不再僵硬,在我手为他擦嘴的时候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柔软得像羽毛,逗得我的手指忍不住在上面流连。他突然说:“南,你这样我会分心的。”   我立刻收回了手,把手绢放回去,然后乖乖搂住他的脖子,不敢太用力,怕影响他呼吸,做贼一样心跳得飞快。   我看不到他的正脸,但是我知道他笑了。   回去之后西尔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再次出现在地下室,我想他们早有计划,但是很显然计划里本来没有我。鲍曼只说了很简短的一句话,德语,我不懂,后来他告诉我,是“要么帮我的忙,要么告发我们”。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鲍曼是这样一个决定了就不会有半分动摇的人。   西尔维很显然不会选择后者。他低声用德语咒骂了一句,然后耸耸肩:“那我们要改改计划了。”   这是西尔维体谅我不懂德语,但是他们不可能一直都用英语。鲍曼说:“去睡吧,需要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的。”   我确实很困,就洗漱一下真的去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饿醒,抬头正看见鲍曼在月光下抚摸我的头发,蓝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我说:“怎么还不去睡?”   他说:“刚刚谈好,正要去睡。”   我安心了,点点头,说:“快点睡吧,快要天亮了。”   谁知他指了指我旁边的位置:“可以吗?”   有何不可。   虽说身边睡一个男人有些奇怪,但是我实在是一点都不抗拒。他给我带来的都是安全的气息,我甚至忘记了饥饿,只觉得他的温暖那么让人安心。   我们对卧成两只虾,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总算比鲍曼先醒来,看见他睡着了的孩子一样的脸庞,说什么都不舍得打扰。结果西尔维走了进来,什么也没说,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脚跟用力一磕,比什么闹钟都管用。鲍曼立刻睁开了眼睛。   事出仓促,鲍曼的计划是把我装进集装箱说是重要的军用物资带走。所幸他已经早就准备好了一具女尸给日本人看,说是招供了又被灭口的美国间谍,传说中的我。   而现在,集装箱准备好了。   集装箱基本上是为我量身定做,大小恰好让日本人不怀疑里面装得下任何人类,我蜷缩在里面,不能移动一点,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孔可以呼吸。看见我坐进集装箱的样子,鲍曼的手紧攥成拳,说:“忍忍,我不会让你在里面受苦太久的。”   我点点头,西尔维毫不犹豫在我头上盖了盖子。   我的手里攥着三颗糖,还有一玻璃瓶的水,很小瓶,以备不时之需。西尔维扛着我出门的时候在我耳边嘱咐道:“移动的时候不要喝水,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我没有回答,算是回答。   经过一阵颠簸,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在一个完全黑暗并且稳定的环境中,被平放着。如果用更像人类的说法,就是侧卧,虽然我的手脚完全伸展不开。   饥饿太可怕了,让我对时间的概念都不太清楚,我无比后悔为什么不先吃饱饭再换上那条裙子,不然我现在肯定要好过得多。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吃掉了第一颗糖,慢慢吮,慢慢体会那美好的味道,企图忘记自己正身处一个狭窄到根本无法动弹的空间。我相信鲍曼。就是相信,没有理由。   第一颗糖吃掉以后我嗓子发干,就小心地抿了一点点水。脖子很疼,脸硌在膝盖上也不舒服,我的胃好像已经烧灼起来,不得不再喝一口水。还有两块糖。真希望我把三块糖吃完之前鲍曼就能来救我。   黑暗中我干脆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的事情。记得小时候,秋天妈妈会做桂花糕,也是这样甜。我们虽然只有一家三口,也没什么钱,但是日子过的也单纯快活。后来上学了,约翰逊小姐非常喜欢我,说我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其他女孩子不喜欢我,她们看不起我的贫穷,也嫉妒我得到的夸奖。但是我并不在乎。即便是放了学,我也经常到约翰逊小姐那里去,有的时候帮忙整理一下办公室,有的时候帮她弄弄头发。仅凭双手制造出满头卷发的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约翰逊小姐满意极了,其他女孩则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一样,说我是女佣,学得再好也是个女佣。   我说,我不羡慕你们总也不回家的爸爸和满屋子的姨娘。一个叫淑惠的女孩和我打了起来,她来扯我的头发,我一拳打在她脸上,我力气不大,她脸上只青了一小块,但是对方家里不依不饶,一定要让约翰逊小姐把我赶出去。   约翰逊小姐不冷不热地说,这真是我的失职,学校里竟然是这样的风气,一点也不安全,贵千金这样娇贵,还是快一点转学吧。   那个军阀很生气,但是不愿意招惹西方人,只是后来砸了我家的店。我家本来是过得去的,但是从那以后,什么生意都做不起来,经常食不果腹,不得不接受约翰逊小姐的接济。我很内疚,但是我没有办法后悔。   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商贩的女儿,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受到所谓“大人物”的侮辱甚至拳脚相加,都要忍着么?   我不觉得她们比我高贵。在任何场合,我都比她们表现得更好更得体,永远。   我想,南京开战之前,淑惠早就已经跟着她的军阀爸爸和十几个姨娘逃走了吧。   直到最后,国民党还是认为我们这些平民的命和首都沦陷的屈辱相比不算什么,他们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你们在南京作威作福,看到危险就跑得比谁都快,最后告诉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穷人,你们应该顶住。   反正死掉的不是你们家的男人,被强 暴的不是你们家的姨太太。   淑惠,我打你那一拳,这辈子,都不后悔。   帝国之花   日本人表示要检查我的集装箱,我说:“都是机密文件。”   野田一脸的难以置信:“整整一集装箱的机密文件?”   我灿然一笑,一副很熟络的样子捶了一下野田的肩膀:“给点面子,那个英国人地窖里藏的1892年的威士忌不也挺机密的?你们翻了那么久都没找到。”   野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说:“您果然厉害!据我所知那地窖我们已经搬空了啊!”   我笑得十分得意:“这就是德国人的本事了,哪怕塞得再紧,也嗅得到好酒的味道。”   野田得寸进尺:“您全都搬走,太不义气了,起码应该给我们留下两瓶。”   我会让你们打开集装箱吗?   我故作高深:“哦?我以为你的飞机和坦克都得指望我,会对我慷慨一点?”   野田立刻学乖。“不敢不敢,我们日本人最爱的还是清酒,就不夺人之美了。只不过这是玉子小姐,碰巧和您同船去德国,希望您帮忙照顾一下。”   说着从身后拽出来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   “我知道上次那些低贱的艺妓先生不喜欢,这位玉子小姐可是出身高贵的大日本帝国之花,希望先生喜欢。”   野田冲我“耳语”,虽说我知道其实在场的人都听得到。   我看了看这位玉子小姐。   有区别么?   我还是礼貌而绅士地和玉子打招呼,才发现这位玉子小姐会讲绊绊磕磕的德语。我看出区别了:之前那些都是业余特务,眼前这位是专业的。   虽然我不得不说她的发音好像实在是不能再难听一点了……   这位玉子小姐就操着她那一口难听的日本德语,瓜拉呱啦在我耳边说个不停。我装作很有闲情逸致地带她去甲板上看风景,然后暗示西尔维赶快去把箱子搬进我的房间。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我陪玉子小姐吃了不少点心,喝了两杯葡萄酒,才看见西尔维再次出现在甲板上,用眼神暗示我箱子已经搬进了房间。   三个小时,我要谈笑风生,虽然早已心急如焚。   我礼貌地和玉子道别,玉子点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奇怪,南低头的时候我觉得温柔,她低头我却觉得,装什么温顺,你以为你那把驳壳枪藏得严实我就看不出来了?   温柔这东西不能装,装不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我特别佩服那些法国女间谍,真的漂亮并且有风情,美丽又危险,男人们明知是陷阱还是愿意跳下去。   当然大家都跳了我就别凑热闹了。   不然我也不会成为反间谍和刑讯的王牌。   我面带微笑回房间,反手锁门,开集装箱。我的动作很用力,但是很小心,近乎野蛮卸掉几颗螺丝之后,我轻轻地、慢慢地打开了盖子。   我的姑娘穿着睡衣的雪白背影就这样出现在了我面前。   “南?起来了。安全了。”   我凑近说道。   没有反应。   我慌了,大马金刀卸了四边的几块木板,它们七零八落落在地上的时候,南还是保持着坐在里面三个小时的那个姿势,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膝盖中间,手臂紧紧挤在身体和大腿之间,折起来,因为箱子的颠簸,青青紫紫。   我的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好像一下子悬空,然后落下来。我把她抱起来,这才看到,她紧紧攥着的手里还有小小半玻璃瓶的水,还有两颗糖。   终于改变了姿势,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在我的床上悠悠转醒。迷离的眼睛终于调好焦距,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我之后她咧嘴一笑:“三颗糖,我吃了一颗,你就把我救出来了。”   我的心又结结实实疼了一下,然后说:“你不用留着的,你可以把这三颗糖一口气都吃了的。”   她又说:“一口气吃完了,你还没来,我就慌了。有这两颗糖,我就不怕了。”   我要很努力才能不让眼泪流下来,只能用力吻吻她的额头,说:“没关系,我让侍应生把晚饭送到房间里和你一起吃。”   她皱起眉头:“那我藏在哪里?还回到集装箱里面吗?”   怎么可能。   我说:“你不用着急,我很快解决。”   说着,我摸了摸她柔顺的、卷都已经打开了的长发,把她的被子掖好,吻了吻她的嘴唇,然后穿戴整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野田请我帮忙照顾玉子,所以我很清楚她到底住在哪一间房,到门口轻轻敲敲门,听见她叽里呱啦翻了一堆日本话,不得不轻声说:“我是鲍曼˙斯坦因。”   玉子瞬间没了声息,然后很快她手忙脚乱跌跌撞撞跑来开门了。我一脸失措:“我打扰到您了吗,玉子小姐?”   玉子机械的声音说:“当然没有,先生。”   我立马换上笑脸:“那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美丽的小姐?”   “当然愿意,先生。”   被这样毫无起伏毫无感情的声音折磨了三个小时,现在听到这些话我本应该很恶心,但是我得到肯定的回答是由衷的高兴。“那您介意到我的房间去吃么?”我挤挤眼睛:“我不止有1892年的威士忌,还有两瓶很好的波尔多葡萄酒,玉子小姐可以来尝一尝,一般人我可不给他喝。”   玉子依旧低眉顺眼说:“我的荣幸,先生。”   但是我看到了她眼里兴奋的贼光。   我叫来船上的侍应生,吩咐把玉子和我的晚餐送到我房间去。两个人的晚餐要15马克,这是抢劫。但是我付钱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还大方给出小费。首先,我觉得能让南吃饱,15马克是值得的;其次,在女士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没有人能比训练有素的我表现得更从容。   我暧昧地嘱咐侍应生:“晚餐请在七点钟送过去,我和玉子小姐有话要谈,在此之前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侍应生从容点头,满眼了然。   我知道我和玉子“有情况”的传闻很快就会全船皆知。   要的就是这个。   换皮   我喝光了玻璃瓶里所有的水,又吃了一块糖,然后鲍曼回来了,笑得春风得意,身边黏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   看到我在房间里躺着,日本女人惊讶了一下,手去身上摸什么东西,但是还没摸到,鲍曼已经关好了门,然后对着她的脖子就是一记手刀。   “还愣着干什么?”鲍曼去剥日本女人的衣服,“快来帮忙!”   我连忙过去帮忙解和服上面的结,把日本女人剥光,同时搜出一把小巧的驳壳枪,鲍曼递给了我:“拿着。”   我连忙拿着。   然后他把日本女人的身体塞进了那个我曾经藏身的集装箱。日本女人比我胖一点,胳膊塞进去之后脖子后面鼓起来,塞不太严实,而且由于移动,有些苏醒的迹象。鲍曼什么也没说,确定集装箱还牢靠之后,穿着军靴的脚一脚踩上了日本女人的脖颈。   我清晰地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伴随着一个清晰的鞋印,日本女人的身体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形状,像一堆肉一样软了下去,很轻松就被盖了个严实。   鲍曼把和服扔给我:“快换上,我们时间很紧。”   我拿着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布,心里很不愿意穿日本人的衣服。看我迟迟没有动作,鲍曼说:“你非得要我帮忙吗?”   我愣了一下,下一秒,我的睡裙已经整个离开了身体。   鲍曼的速度实在是可怕了一点。   可是看到了我的身体,准确地说是看到了我胳膊和背后的瘀青之后,鲍曼忽然问我:“很疼吧,不然还是先上药吧。”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鲍曼低声咒骂了一下,把睡裙和我一起塞进了他床铺上的被子里,把我满头长发铺开,盖住大半边脸,然后再次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作出一副刚刚才穿上的样子,骂骂咧咧去开门,对门口的服务生说:“我不得不说,你很准时,但是我很想揍你。”   服务生说:“非常抱歉打扰您,先生。”   鲍曼接过托盘,赶苍蝇一样把服务生赶走了。   结果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又穿上了睡裙,翻了翻眼睛,说:“我知道你恨日本人,但是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   我说:“现在其实是吃饭的时候……”   鲍曼被我气得笑了,掐了掐我的脸蛋,说:“鬼灵精。”然后把托盘端了过来和我一起吃。   船上的食材有很新鲜的海鲜,大个的墨鱼咬在嘴里十分鲜甜,我好吃得眯起了眼睛,鲍曼看着我吃东西的样子咧嘴不出声地笑。吃完之后鲍曼从容地收拾托盘,搬在一边,说:“好吧,好姑娘,我帮你的后背上药,你把睡裙脱了。”   我偷偷看了看地上的和服,抱紧了自己。   鲍曼依旧好脾气:“你受伤了,都是瘀青,我看到了。不上药会后背疼的。”   确实挺疼的……   “看,确实疼吧,听话,乖,转过身来,把睡裙脱掉,我给你上药。”   其实我也知道不好意思的……虽说他都看过一次了……不过那是由于他动作太快了……   我低下头,嗫嚅道:“我们中国的姑娘不像日本女人,不是说脱就脱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地上的集装箱,说:“日本女人是随便一些,但是我扒她衣服不是因为她随便,而是因为我要用她的命去换你的命,我需要她这身皮,你也需要。现在是非常时期,有些东西我们没办法讲究。我虽然只是一个半吊子医生,你也可以当我是医生,上药而已,很纯洁的。”   他看着我,蓝眼睛纯真无害。   最后我被说服了,转过身,脱下了睡裙。他很专注地给我上药,药棉擦过,动作轻柔。   擦药的动作停止之后,他轻轻俯身吻了吻我的肩膀:“好了。”   我不可控制的颤抖了一下——他的温柔,一直让人颤栗。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赶忙去摸衣服,可是没摸到柔软的白睡裙,而是摸到了滑溜溜的和服。我回头伸手去找鲍曼要睡裙,结果鲍曼拿起睡裙,说:“要这个?”   我点头。   他笑着把睡裙塞进了我们刚刚吃过的午餐肉罐头里,然后轻轻一丢,睡裙和罐头瓶一起飞出了舷窗,飞向了大海。   再相信他一次我是傻瓜!   我气了个半死,最后不得不穿上了日本女人的和服,鲍曼在旁边,憋笑憋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扭过头去,不理他。   当然,无良的某人一到晚上就遭了报应。床很小,我们两个挤在一起,我被和服摩擦的声音搞得烦透了,可是鲍曼一声不吭,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就在我昏昏欲睡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听到了他很明显毫无睡意的声音:“这身衣服,睡觉的时候你先脱了吧。”   啊?   “上面的熏香……”黑暗中我看不到他是不是脸红,但是他的声音里面都透着窘迫,“味道太可怕了,闻着根本睡不着……”   报应!这就叫报应!   我楚楚可怜地问:“你是要我只穿着一条三角裤睡在你身边么?”   他强壮的身体抖了抖,最后说:“算了。”   最后我不再捉弄他,窸窸窣窣把衣服脱掉了,扔远。他说:“你不用……”   “嘘,”我伸出胳膊抱住他,“睡吧,好晚了。”   他僵硬了一瞬间,不过随即也抱住了我。船上被子薄,他的身体温暖着我,我倒是一点也不冷。   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西尔维来看我们,眉毛飞了又飞,目光停留在我光溜溜的胳膊上面的青青紫紫上面,说:“哦,老天,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玩真的,你们两个有情趣!”   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想歪了,但是歪就歪吧,如果连自己人都被糊弄过去了外面的更加不在话下了。鲍曼更是淡定,说:“西尔维,她需要穿衣服。”   西尔维鼓着腮帮子出去了。   第二次穿上那一身和服,我问:“然后怎么办?我一定会穿帮的,我既不会说日语也不会说德语。而且那个女人和我的身材也不一样,长相就更别提了。要不要在胸口扣上两个碗?”   鲍曼:“……”   “南,”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不需要一直不穿帮,只要坚持到德国就可以了,那里是我的地盘。你只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会几句德语就够了,这个我可以教你,日语不用管。还有……你不用对自己的身材那么没有信心,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只有一层皮,那才比较惨,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另外和服那么肥,不显身材,更何况在西方人眼里亚洲人都长一个样,要是抹上一层墙一样的白粉就更看不出来区别了,你不用担心的。”   安慰了我之后,鲍曼和西尔维把那只集装箱抬到甲板上,沉入了大海。   那个日本女人,就这样沉入大海,声音被波涛淹没,浪花都没多泛起一朵。   我学会了德语的“你好”、“谢谢”、“对不起”,然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进了玉子的房间。   被我邀请一起进来的鲍曼很快在她的手提箱里发现了一个微型电台,说:“我就知道这个日本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然后怎么办?”   这成了这两天我挂在嘴上的问题。鲍曼耸耸肩:“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我们看着蔚蓝的大海,前途艰险,我们也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到底会是什么,我只能期待着,那一片未知的大陆带给我的是美好的一切。   因为,那片大陆,养育了鲍曼啊。   燃烧   我们到柏林时,天下着蒙蒙雨,一个叫德克尔的军官负责接我们回家。我暗示了一下“玉子”和我的关系,他立刻对“玉子”大献殷勤。汽车缓缓驶向远方,“玉子”好奇地看着窗外的建筑,眼神澄澈清亮。虽然是同一件衣服,同样的打扮,不得不说冒牌的“玉子”比正牌的让人心旷神怡得多了。终于到了我家,我们的冒牌“玉子”很有大将之风地将行李箱和行李箱里的微型电台丢在一边直接冲了进去,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其实根本把那东西忘了……   我吩咐管家把行李收拾好,玉子的东西不要动,都收在屋子里,然后准备先去作报告和交接这次的情报,可是管家叫住了我:“先生,玉子小姐住在哪里?客房?”   我看得出管家的不以为然,她虽然一直都希望我结婚,但是却明显没有把一个亚洲女人列入可以结婚的行列,毕竟在元首禁止异族通婚的种族政策之下,即便是日本女人也不可能成为德国人的妻子。最后我觉得我需要给南一些安身立命的资本,然后说:“她住我的房间。”   是的,不是妻子,可以是情人。如果连情人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她只能任人宰割。   管家挑挑眉毛,最后说:“是的,先生,我明白了。”   得到那个白色小蜡丸让卡纳里斯上将的嘴角扬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表示肯定,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兰茨。真是好样的。”   我微微笑得谦逊:“这都是我的职责,将军。”   对,兰茨.瓦伦特.尼采,我的真名。鲍曼只我无数假名中的一个,虽然我很喜欢它。   上将对用人方面偏好沉静自制遵守纪律出身高贵的类型,我虽然没有太多的贵族血统,但是自制力让他满意,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好色之徒或者酒鬼能把得严自己那张嘴,而从事情报工作,可靠就是生命。   我不抽烟,虽然不是滴酒不沾但是从不酗酒,从来不招惹女人,这赢得了他的好感,最后把我从党卫军保安处挖了出来为他所用。我依旧穿着党卫军军服招摇过市,可是就连元首都默许我听从卡纳里斯上将的指示。   希姆莱部长的偏好则有那么点选美男子的倾向:他挑选党卫军的时候基本上都选择金发蓝眼的——为了血统的纯正,事实上我就是这样被他从希特勒青年团挑出来的。可是我没有犹太血统不代表我没有其他血统,欧洲人的异族通婚实在是太普遍了,我祖父母一辈里面其实只有一个德国人,我爸爸是丹麦和德国的混血儿,妈妈是法国人。我觉得这种选择方式其实没有那么科学,而我自己就是个例子,但是我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由于我没有迎合希姆莱部长的喜好热情投身“生命之源”计划,制造出几个金发蓝眼的私生子,也不太拍马屁,升迁一直都很慢;但是自从海德里希中队长接受了情报工作,我的语言天赋就开始崭露头角:我会说英语、法语和丹麦语,不仅仅是会说,我能流利熟练好像母语一样使用这些语言。这是成为一个情报人员所必须的素质,海德里希队长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可贵,开始提拔我。我经过了许多考验,包括混进战俘中间伪装成其他部队的战俘套取情报,最后在获得了一级铁十字之后被卡纳里斯上将注意到,挖角了过去。   卡纳里斯上将和海德里希队长之间的友好关系使我不至于处在一个尴尬境地,我混迹在各国,如鱼得水,甚至,这次得到了元首的接见,被安排到远东和日本方面洽谈(当然我知道这和元首的日本心腹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且秘密和美国来的情报员接洽。   然后,认识了南。   我坐在汽车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情却怎么都坏不起来,一直扬着嘴角。司机以为我是因为得到了上将的肯定。不是吗?嗯,也许吧。   现在我终于知道期待着回家是一种什么感觉了。以前每每想到死于战争的爸爸和郁郁而终患肺结核身亡,甚至临死前都被隔离起来不许我看的妈妈,一想到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白发苍苍的老管家,那个挑剔的老处女——好吧其实管家对我还是不错的,只不过老处女都不可避免行事乖张——我就宁愿泡在军队里也不愿意回去。   回家之后果真有“惊喜”:习惯性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我有点忘了自己让管家安排南在里面住),我立刻被吓得把门用力关上,说:“南,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我的姑娘,她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三角裤蹲在火堆旁,看和服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我内心抽搐:你还能不能更恨一点这日本人的衣服?光着也不肯穿?   看见我回来,她有些惊慌,好像犯错被抓住的小孩子,咬了咬嘴唇,光洁的裸背上面还残留着紫药水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我真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虽然我也很讨厌那身衣服的诡异味道,但是她可不可以也体谅一下我刚刚进入家门看到这么香艳场景之后的心情?万一鼻血喷出来,我的一世英名真的就毁于一旦了!连续好几天抱着几乎不着片缕的她睡觉,已经在挑战我忍耐力的极限了!   我无奈之下到衣柜里面翻出一件旧衬衫给她披上,说:“柏林冷,小心着凉。”   她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感激的水光。   哦你别那么看着我,我自己都快误会自己是好人了!我是党卫军!普通的德国人看见我都要抖一抖的!   可是她显然不具有这样的觉悟,就那么披着松松垮垮的衬衫站起来,低头承认错误:“我只是一看到这身衣服就想到当初在南京……日本女人穿着上好丝绸做的衣服,我们哪怕穿着破夹袄都会被抢走……”   我抱着她,说:“不怕,过去了。”   她乖巧地在我肩窝点头,丝一样柔滑的秀发摩擦着我的脸颊,让我的大脑始终无法恢复正常的温度。   兰茨.瓦伦特.尼采,你不能在一个脆弱的、被日本军人的暴行制造出了深刻心理阴影的姑娘在你怀里诉苦的时候用下半身思考!如果你想让这个姑娘后半辈子都不和你说话,并且把你和那些日本人划作一类,大可以现在就把这个姑娘扑倒在床上!   我全身血液沸腾,但是勉力压制住,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半夜爬窗户去客房睡,然后第二天清晨趁管家来之前再爬回来的可能性。   晚上,我准备把南哄睡着了之后跳窗出去,结果南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今天不摇了吗?”   我的脑袋轰轰作响,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把那张床搞得梆梆作响,但是不是用手!   她看着我,眼神纯洁得好像在问明天早上吃什么好。   她真的没有什么不纯洁的,她太纯洁了。   纯洁得我想哭。   你体谅体谅一个禁欲二十二年的可怜军官的被压抑许久的生理需求吧,你再这样诱惑下去会发生流血事件的!   我几乎落荒而逃,睡在书房心想,明天,我就去找卡纳里斯上将,把大半夜审问囚犯这种大家都不喜欢的任务接过来做。   煲汤   鲍曼,其实现在我知道他不叫鲍曼叫兰茨,他告诉我这一事实的时候那样自然,我才意识到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名字其实是个假名,而且我应该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是的,他是搞情报的,随便到哪里都报上真名,他的情报也别搞了。   只是心里面说不出的难过,闷闷的,不舒服。   他原本,是没打算让我活到知道他真名的那一天的吧。   其实我是打算献身的。   在这里我是一个情妇,如果我连情妇的本分都做不得,我真的失去了全部的存在的意义。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会使枪,不会破译代码,连那个被他一脚踩死的日本女人都不如,而且如果我的存在曝光了,让他的上司发现他竟然为了我杀了一个日本女人,破坏联盟之间的友好关系,他会有多大的麻烦。   可是他什么都不要。一连几天,他都在深夜才回来,说是去审问犯人了。   深秋的柏林有点凉,每天深夜,他回到家里,身上都是凉气,睡得离我远远的,不想吵醒我,可是只要他回来我一定会醒来,用被窝里捂热了的手去暖他的脸。他轻轻叹息,最后还是把我抱在怀里。我爱这怀抱,温暖、宽阔而结实。   如果可以的话,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留在这怀抱里。   接连几天睡眠不足让他眼底青黑一片,他觉得无所谓,继续工作,可是我担心他的身体,请求管家让我使用一下厨房,给他褒点汤水补一补。本来这就是德国,不像中国,再加上是战时,食材十分有限,我只好用管家准备扔掉的猪大骨砸碎了给兰茨熬了一锅骨头汤,整整炖了四个小时。在燃料也不宽裕的年代,这其实是很奢侈的做法,管家眉头皱得老高,在旁边冷冷看着我。   其实我觉得这和一只鸡烤两个小时相比要节约得多,毕竟我用的是文火,但是管家想必是觉得我把没有人会吃的骨头扔进锅里炖实在是彻头彻尾的浪费。可是兰茨一回到家就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那么香?”   管家认命地耸耸肩,老实回答:“玉子小姐在为您煮汤。”   由于得到过兰茨的命令,即便是在兰茨面前和他说话,管家也用了英语,虽然管家的英语显然好久没用了,生疏且带着一股重重的德国味,远没有兰茨说得好听。   其实汤已经差不多了,我小心地关火,说实在的这燃气灶我实在不太用得来,然后把汤盛出来端到了饭桌上。骨汤瓷白,里面的骨头我都捡了出去,只留下整根的骨髓和一些贴着骨头的碎肉,后来还加了一点白萝卜清肺。没有香菜,没有桂皮八角大料,但是胜在火候足,兰茨吃得一脸惊讶:“南,你的汤里加了什么东西?罂粟吗?为什么这么好喝?”   我笑着摇摇头,说:“只加了一点盐,骨头汤就是这个味道的。”   兰茨惊叹:“南,你实在是太厉害了,这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   我忍不住去抚摸他眼底的乌青:“快喝吧,别说那么多了,一会儿凉了粘嘴了。这段时间早出晚归,这么辛苦,管家要是不嫌费火,我天天给你煲汤补身子。”   兰茨听到我说早出晚归,僵硬了一下,但是转瞬就继续喝汤了,喝得更加专心。一碗汤终于见底了,我正准备去给他再盛一碗,忽然被他叫住:“南。”   我停下动作,回头去看他。   兰茨喉头动了动,最后说:“玉子……果然是个特务。”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一句。   “没有得到她的消息,日本方面很快发现了你是冒牌货。”   我继续点头,心里不住颤抖。   “不要害怕,”他轻抚我的后背,“问题没那么严重。你明天和我走一趟,上将要亲自见你。你只要照常表现,没有人会为难你,其间关节我已经疏通好了。”   这几天早出晚归,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眼眶发酸,眼底一片模糊,只觉得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哦,哦,别这样,”兰茨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在战争年代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呢?难道日本能因为一个玉子就和德国断绝往来?你不是也说过,日本人在占领南京之后抢劫甚至烧毁了了德国大使馆吗?我说玉子是意外死亡,难道远在天边的日本政府能证明不是吗?我这两天表现很好,从那几个英国间谍嘴里撬了出不少东西来,上将正高兴呢。你不用担心我受处分。”   其实我从他利落的动作、毫不迟疑的眼神里面可以看得出来,杀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我几乎可以说是刻意不去想,但是听他为了安慰我平静地告诉我其实一条人命什么都不是,还是让我深受震动。   其实,我更加什么都不是吧。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兰茨深呼一口气,看了看窗外,最后慢慢地说:“对别人来说,恐怕确实是的。”   然后他俯下身来吻我,动作缓慢而温柔。   “对我来说不是。对我来说,你无可替代。”   “其实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你,我,甚至将军,队长,都是可有可无的什么都不是的,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或者一些人,把你视若珍宝,在乎你的死活,甚至在乎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不是为了那些不在乎自己的人活着的,我们是为了在乎我们的人活着,因为我们受伤了他们会心痛,我们死去了他们会痛不欲生……就算世界再怎么可怕,就算人命再怎么轻贱,我们都要为了那样的几个人,好好活下去。”   “爸妈去世以后,我迷茫过好一阵,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但是自从遇见你,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在乎我过得好不好,你为了不愿意让我愧疚甚至愿意自己从六层楼上跳下去……把你救回来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不用再迷茫,我可以为你而活。”   我抬头去看他,他温柔地看着我,眼神清澈,蓝得像雨过天晴的天空。   我凑上去轻啄他的嘴唇:“我也一样,我为你而活。”   试探   我当然不会告诉南,我说服上将把她留在我身边的理由。   “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小子,”卡纳里斯上将这样对我说,“不过,年轻人,谁没疯狂过呢……就连海德里希队长年轻的时候都因为风流韵事被开除出军队过。我一点也不想否认爱情的力量,但是你不觉得作为一个情报人员,你这样疯狂的举动很让人担忧吗,兰茨。”   我思考了一下,说:“上将,我可以担保她是安全的,我可以和同事在家里谈论作战部署也不需要担心她会泄露出去,因为她甚至连德语都不懂。另外,和她在一起可以避免花柳病——她是一位端庄矜持的姑娘,没有过风流的经历。”   这很重要,要知道由于士兵们在前线的风流韵事使得每天得脏病死去的德国士兵从数量上已经可以媲美西线死去的总数了,帝国因此不得不建立许多战地妓院,但是还是收效甚微——听说不知道哪个断子绝孙的英国特工跑去污染了妓院里的安全套。   “她告诉你的吗?”   上将逼视着我的眼睛,不得不说他的眼睛太有力量。   我勉力顶住这份压力:“不,是我自己得出这份结论的。”   上将放松了在我身上的重压,轻松地靠上了椅子背。   “那么明天你带她来见我吧。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我没有理由因为一个日本特务处分我的手下。不管对方怎么强调那个日本女人是针对英美的特务,她毕竟是说德语的……希望日后你可以向我证明我做出的决定是对的。”   他当着我的面给日本当局发了一份电报,里面很明确的说明玉子是自己不慎跌下甲板淹死的,兰茨˙瓦伦特˙尼采上校完全不知情。至于所谓的冒牌货,更是不存在。兰茨˙瓦伦特˙尼采上校的中国情人是英国来的华裔,和冒名顶替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欠上将的人情太大了。   第二天南和我一起坐上了汽车来到了卡纳里斯上将的办公室。南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是并不夸张,看起来还是很朴素。她很紧张,我一直在安慰她,但是其实我更紧张。   我当然比她更清楚卡纳里斯上将有多么不好应付。   开门见山第一句,上将就说:“哦美丽的小姐,我们的兰茨一只不近女色,我们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幸亏有你!不知道我们这位美丽的小姐能为我们兰茨在床上的表现打几分呢?”   当然,这都是德语。南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我说:“上将说你今天的打扮真是漂亮极了,尤其是项链和裙子。他好久都没见过这样的美人了!不知道你脖子上的这条项链花了多少钱呢?”   南说:“谢谢。这条项链是兰茨送给我的,可能花了300马克。”   我装模作样给上将翻译,事实上很明显卡纳里斯上将怎么可能不懂英语?我说:“她给我打了300分。”   上将拍了拍我的肩膀调侃道:“看来你相当神勇!”   我告诉南:“上将夸我眼光真是不赖!”   南温柔地点头。   依旧语气温柔,十足绅士,上将对南说:“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是美国人派来的间谍。听听你那一口英语!让人如何能不怀疑你的身份?”   我告诉南:“将军说,你真是幸运,兰茨是我手下最英俊的小伙子。看看他穿上党卫军军装帅气的样子!你都不知道自己的情敌到底有多少!”   南看了看我,说:“哦,我想我确实不知道,不过看到舞会上其他女人看我的眼神,可以推测。”   我对上将说:“她在中国的时候上美国人的教会学校,你也知道那些传教士除了上帝什么都不关心。”   上将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现在趁早招供,你还有机会。我实在算不上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但是还是不会亲自审问你,在集中营里面,可以让人张开嘴的女看守多得是。伊尔玛˙格雷泽小姐对待女囚有一套,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嫉妒一切美貌,你的小脸蛋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也足够她想把它毁掉的了。荷尔塔·欧勃霍泽女士最爱的是给女囚们做各种手术,从不麻醉,其中当然包括绝育手术。还有伊尔斯˙科勒夫人,她最大的爱好是人皮艺术品,虽然她最喜欢那些和自己风流过的犹太囚犯的皮肤,但是你细腻光滑的金色皮肤也许也会被她看上的。”   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依旧故作镇定:“上将说,秋天的柏林有点冷,不过比起冬天来,还算不上什么。冬天的时候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到希腊度假啦!或者你喜欢滑雪的话,阿尔卑斯山是不二的好去处。夏天可去的地方就多啦,他在乡下有一处庄园,很漂亮,一到六月溪水潺潺,很有情趣。城堡里面有很多种中世纪流传下来的艺术品,甚至有很多都是皇家的珍藏。不管是野餐,打猎,还是仅仅是看风景,都美极了。我也许有点忙,但是有时间的话咱们两个可以起去看一看,他的夫人一个人留在那里很寂寞的。”   南乖巧地说:“这太慷慨了。”   我对上将说:“我告诉过您的。”   上将最后依旧含笑,把一支枪推到了自己面前:“就算不把你送到集中营,我的勃朗宁也不是吃素的。”   我告诉南:“上将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实在是不安全,这把勃朗宁送给你防身。”   南抬起头,并不是很确定,但是还是缓缓走上前,拿起那把枪,装进了自己小小的手袋里。“谢谢。”   这个时候上将仰了仰头,靠在了椅子背上。“好了,通过了,兰茨。”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然后告诉南:“好了,没事了,他告诉你不用客气。”   我揽过南的肩膀,从容地离开了这间办公室,走到门口的时候上将忽然喊我:“兰茨。”   “是的,上将。”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   我说:“不知道,上将。”   “我最喜欢你这胆大包天的精神。好了,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你和你的中国小情人了,我会想办法给你们提供方便的。”   我说:“谢谢您,上将。”   一直到坐上汽车,我都表现得很从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后背和手心都已经透湿。   我知道,如果南表现出一点听得懂的迹象,那些话都可以是真的。   上帝保佑。   至死不渝   我们坐上汽车,我问兰茨:“这把枪真的留给我?”   就像一个得了压岁钱的小孩,因为太大笔,不敢独自藏着,要问问家长。   兰茨却好像有点神情恍惚:“啊?什么?枪?留着!”   我点点头,又把枪放了回去。这东西看着不大,却很沉。   “我不会用,拿着也没用,要不还是你留着吧。”   这是实话。这东西不是到谁手里都有用的。   兰茨说:“你就拿着,吓唬人也比没有强。这种枪轻巧,适合女孩子用,到我手里嫌射程太近。”   还有这讲究。我对枪械真的是一窍不通。   兰茨摸摸我的脑袋:“想什么呢?不会用才对。这世道已经疯了,不会用枪成了奇事……我不打算教你用枪,你学了只会增加嫌疑……你就学会装样子就好了,气势上别输,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回去之后他真的教我装样子,别的都不做就是摆姿势,摆到任谁看了都觉得我练过,他就满意了。   搞情报的,大脑果真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接下来几天还是天天忙,但是不至于整夜整夜不回来了,一般到了八点或者九点,我就能听到外面的引擎声,然后把食物热上,到门口等他。他回来之后先是吻我,然后进来脱掉大衣,没多久就能吃上热饭。   他说,我来了,他家里终于有家的感觉了。   我很高兴自己有用。   他怕我在家里闷,带我去参加聚会。虽然现在到处都是战乱,柏林的夜总会依旧是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比法租界还要漂亮。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军官们都那么英俊,美男子多如牛毛,哪怕上了一点年纪的看起来也英气勃发。兰茨显然更适应这样的情况,和军官们谈笑风生,时不时介绍我给他们认识。我知道我现在是一名英国来的华侨,所以刻意收敛美音,努力去把每一个单词发到字正腔圆。不过我怀疑这些德国人也并不在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搞情报的所特有的谨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很精通英语。   在场的几位英俊的军官十分受女士欢迎,其中一位桃花眼娃娃脸比女孩子还漂亮的,兰茨告诉我说是元首希特勒的亲信,叫阿尔弗雷德·施内德尔特 。我很惊讶地发现,这样一个美人,竟然随便一句话就能左右战争的动向。果然绣花枕头不一定是空心的,这条定律绝不仅仅在兰茨身上适用。   德国女人的喜好,显然比起和男人们的外貌挂钩,更倾向于和权势挂钩。施内德尔特很受欢迎,但是外交部长里宾特洛普出现以后,美女们很快分出不少去和他搭话。而希姆莱队长一出现,就更加抢风头了,莺莺燕燕几乎都围了上去。不得不说,希姆莱圆乎乎的模样,实在是比不上气质阴沉但是贵族气派的里宾特洛普部长,更加比不上俊美无俦的施内德尔特,但是阵营说明了一切。   显然兰茨没料到场面会变成现在这样,他要是知道有这么多大人物会到场,大概也不会贸然带我过来,但是所幸有这几位大人物镇着,也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不过,隶属于党卫军的兰茨如果不去和希姆莱队长说几句话,毕竟不好,他只好也凑过去,准备表现出一副想要竭力接近对方但是还是被忽视掉的样子,可是没有办法,我的一头黑发,有点抢眼。   希姆莱和我们说话,看着我的目光玩味。我不知道兰茨和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举起一只胳膊喊:“嗨希特勒!”   然后希姆莱又和兰茨说了句什么,就转身去应酬别人了。   不得不说,兰茨的脸色,很难看。   回去的路上他抱着我沉默,我也不打算一直缠着他问个不停,但是我很担心他到底怎么了,只好褪去他的手套和他十指交缠。他手心很凉,可是我知道平时他的双手都无比温暖。忽然,他问我:“你不想知道刚才希姆莱队长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说:“想。”   他说:“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说:“怕你为难。”   他用力抱住我,肩膀颤抖,好像要把我揉进胸膛。“好,你不需要知道,我不告诉你的,都不是好话。”   我不知道他承受着些什么,不代表我不知道他为我承受着多少。我说:“如果我让你很为难很难过,告诉我,我想办法自己离开。”   他把我抱得越发紧:“我告诉过你,我现在为你而活。你离开了,我活着做什么?”   我说:“那我们以后不来这种地方了好不好?公主梦做一个就够了,我每天在家里等你就很幸福。家里有那么大的一架钢琴,但是你从来没弹过。你以后要是怕我无聊,弹琴给我听吧。”   他在我耳边点头,点头。   第二天晚上回家之后,他果真打开了钢琴,弹给我听。他弹奏的是很难的曲子,慷慨激昂力道十足,我的目光跟着他的双手移动,几乎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直诧异他的手指怎么可以如此灵活。我接过他的手细细抚摸,觉得他的手指真的是好看的不得了。我开玩笑:“你这双手还是更适合弹琴一些,用来拿枪,有点浪费了。”   他说:“我的手像妈妈,妈妈是一个音乐家。”   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毕竟他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但是我看着他,等他讲出来。   有的时候有的事情,不讲出来就永远都看不开放不下。果然,他慢慢讲起他父母的故事。   “妈妈是法国人,钢琴家,遇见当时在法国读书的爸爸,一见钟情,两个人很快结婚,回了德国,也很快,一战打响了。我出生在爸爸出发去前线之后的第九个月,这个时间很微妙,有人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爸爸的孩子,但是爸爸相信妈妈,从他从前线发回来的信件里可以看出他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对不能看着我出生和长大的遗憾,独独没有对妈妈的怀疑。有一些人对法国女人有偏见,非要说妈妈是风流货,但是妈妈是那种对待感情最认真的人,爱就是爱了,投入了就不会左顾右盼。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记忆,妈妈从来没有和那些前来纠缠的男人有什么密切的交往,一直都和我相依为命,每次爸爸从战场写回来家书她都很激动,但是她同时也受着折磨,毕竟爸爸上战场是去和法国人作战。他们相爱但是她爱自己的祖国。她那么盼望停战。等了整整四年,终于停战了,法国胜利了,德国人被迫在凡尔赛条约上面签字,不过妈妈还是高兴的,毕竟爸爸要回来了。但是噩耗很快传了过来,爸爸在战场上最后写给我们的那些信,日期都是早就写好的,托付给战友让他一封一封发回家,其实已经转手两次了,而爸爸,早就在之前的一场战役中去世了……妈妈立刻就垮了。她还是去学校里教钢琴和小提琴,但是很快就没有机会再去演奏了,因为她不得不承受德国人对她身份的敌视。妈妈很坚强,她坚持了很多年,想要把我养大,但是后来她染上了肺结核,死去了。临死前,她被隔离起来,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她,见她最后一面。最后医护人员把她的话传出来给我:‘好好活着,用你的存在证明,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有战争,还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我说:“兰茨,你的骨子里流着浪漫的血。”   他笑起来,在眼泪中吻我。我觉得他真的很会亲吻,嘴唇在我的上面厮磨,仅仅如此,就让人觉得愿意在这一刻死去。   “你也一样,”他说,“你爸爸是一个勇敢的人……面对日本兵,他退缩的话会活下来,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保护你妈妈。人都会死去,但是我们在活着的时候所做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环住他的脖子:“是的。我们都流着浪漫的血……在这样的战争年代,我们的命运好像都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太多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为自己做主,太多誓言靠自己的努力根本没有办法实现……但是只要我有一线生机,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我都会转过身来,向着你。只要我还有一步前进的机会,我都会向着你走去。”   他用力抱住我:“我也一样,用我最大的努力,至死不渝。”   人皮笔记本   那天回家发现南竟然没有到门口来接我,我满心狐疑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南坐在沙发上 ,脸色惨白。我问她:“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我已经回来了,六神无主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啊,兰茨!今天回来的真早!饭菜还没热,你等一下我这就去……”   我拉住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深呼吸,咬着嘴唇指着桌子上的一个笔记本问我:“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这肯定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这种颜色的笔记本。我把笔记本拿起来仔细研究,感觉这本皮手感弹滑十分不错,上面的雕花也很精美,可是这个材质有点奇怪,怎么说牛皮不像牛皮,说羊皮不像羊皮……   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成的,我勃然变色,竭力作镇定的样子,把本子不着痕迹地放在茶几上,推远,然后揽着南走开:“无非就是个笔记本罢了。”   笔记本,人皮笔记本。   南没有再说什么,她陪我一起离开,去给我热饭菜了。   热好了饭菜,南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旁看着我吃,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她坐在那里,思维却很显然已经飘远。我握住她的手,说:“在想什么?”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厄,什么?吃饭啊,我今天做了熏鱼,不好吃吗?”   我说:“我已经吃完了。”   她这才注意到我空空如也的盘子,端起来要去洗,我说:“南,把盘子交给管家,跟我回房间。”   她看了看我,失魂落魄地点头。   回房间之后我把她放在床上坐好,然后在她面前蹲下,问:“我的公主,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你的骑士为你分忧解难。”   她握紧了拳头,然后松开,最后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问我:“兰茨……你能给我讲讲种族法吗?”   我僵住了。   “这里的中国人,都和德国妻子离婚了是吗?因为玷污了日耳曼血统?”   我无言以对。   她颤抖着声音问我:“那他们的孩子呢?还活着吗,还是已经被处死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有被处死,还活着,都活着。”   她伸出胳膊抱住我,眼泪汩汩流下来,我的后背几乎已经被这眼泪润湿。“你舍不得我吃药,舍不得我做手术,所以干脆都不碰我是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也用力抱住她,任她的泪水打湿我的后背我的衣裳,心如刀割。我说:“谁告诉你这些的?还有那个笔记本从哪里来的?”   她说:“今天下午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姐,她说自己是你的旧情人,那个笔记本是你们两个的定情物……她说,你竟然不知道那天希姆莱对他说了什么吗?‘希特勒万岁,日耳曼血统不容玷污。’意思就是说,这个女人玩玩就可以了,不能让她生下你的孩子,更不能和她结婚……她说,难道他没带你去做手术,绝育什么的?没给你吃药?不是自从安全套下毒案件之后军官们一般都不用那种东西了么?看见我脸色不好,她很高兴地走了,说你回来了不妨给你看看那个笔记本,到时候就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我一股热血顶到脑门,怒火在额前的血管里叫嚣。我说:“给我仔细描述一下这个女人的长相。”   南颤抖着说:“她很漂亮,黑色头发,琥珀色眼睛,皮肤很白,方脸,她还说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而她是黑头发……”   我说:“南,不要相信这种屁话。”   南怔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说:“那个笔记本是人皮做的,除非我是变态,才会用人皮笔记本做定情物。那个女人是来寻仇的,不是来叙旧情的。”   她瞪大了眼睛,显然吓到了。   我又用力抱了抱她:“我很舍不得离开你,但是现在我需要去杀了她,不然你会一直处在危险之中。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泪眼模糊看着我。   再次出门,行走在初冬的柏林,空气冷冽,我清醒了许多,但是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更加急着消灭那个祸害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姑娘。手中的枪仿佛有生命一样跳动着,怒火和无助舔舐着我的心房,我从来不曾发现冬天的柏林这么冷这么让人难受。我动用了我的情报网,很快找到了几个嫌疑人,四个黑头发的美女,都曾经在我家附近出现过。我挨个把她们的下巴抬起来,看她们的眼睛,绿色,放走,灰色,放走,琥珀色,她看到我之后冲我用力吐了一口痰,我躲开了,掏出枪。她显然知道自己难逃此劫,哈哈大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有今天吗?你的小情人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哈哈,纳粹猪,希特勒的鹰犬,犹太人总有一天要让你血债血偿!总有一天要让你明白失去至爱的滋味!”   我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她察觉到了不对:“她没有抱着那个笔记本研究上一整天?没有指着上面的情诗质问你那是不是你的名字?她不在乎吗?她根本不爱你吗?”   我说:“你在笔记本上下了毒?”   她狞笑:“算你命大,算你的小情人命大……她倒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跟了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是什么人,你是最可怕的猎犬,最可怕的刽子手,都是靠你提供的情报,不知道多少犹太人被捕……我的妹妹跪在你面前求你!求你饶了她!你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真想打开看看!我的妹妹委身于门德尔医生,可是还是没有逃脱一死,我的弟弟被捕之后被人皮夫人相中,做成了灯罩和笔记本!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我说:“你的妹妹想爬上我的床,借此活命,我并不想说这有多么伤风败俗之类的屁话,她只是想活下来,但是我并不喜欢她,这不是我的错,追捕犹太人是我的义务,借找女人救人却不是。但是我还是把她带给了门德尔医生,我知道我不好这一口,但是门德尔医生喜欢,他们两个会一拍即合的,而事实上也是如此。不过她并不走运,门德尔医生的情人不是吃素的。至于你的弟弟,他倒霉预见科勒夫人也不是我的安排。但是你来找我报仇我没有意见,确实是我找到你们的。可是南和这一切没有关系,你去伤害她的感情,你就该死。”   她说:“她没死?你逮捕我就是因为我伤害了她的感情?”   我举起枪,射击,她眉心一个血洞,汩汩冒血,倒下不动了,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倒下之后好像在看着天空,好像在向天空质问刚才她问我的问题。   我把枪收了起来,走远,不去看别人收拾她的尸体。一起工作的汉斯刚从夜总会回来,看见我说:“大晚上的,你在忙些什么?”   我轻松地笑笑,说:“犹太人而已。”   “厄,”他打了一个酒嗝,“你这么勤快,一定会升官的……祝你好运,兄弟。”   我冲他笑得礼貌,说:“借你吉言。”   汉斯搂着一个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的女人走远了,而我也坐上了回家的汽车。尸体已经被抬走了,雪地上隐隐还有一点血迹。   “没错,南是安全的,但是她很难过。这已经足以让你去见上帝了。”   西尔维坐在驾驶座上,透过倒车镜看我。我挺直了脊梁,脸上神色坚硬而骄傲,可是天知道我这份骄傲和坚硬有多么薄而脆。西尔维难过地叹气,没有戳破。我知道西尔维真的一直只是看上去傻而已,事实上他比谁都聪明。我越发觉得自己的脆弱和窝囊无所遁形。西尔维忽然说:“那个时候,我答应帮你瞒着,虽然不太愿意,可还是做了。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而是我知道你已经陷进去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战壕爬出来的战友,我是希望你幸福的,现在也一样。无论如何,你要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捶了捶西尔维的肩膀,说:“知道了。谢谢,兄弟。”   西尔维冲我鼓励地笑笑,离开了。而我独自一人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踌躇了半天,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不管怎么样,南还在等我呢。   拉贝   生活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我还是竭力保持原来的样子,每天变着法的做好吃的给兰茨,在门口等他回家。我们两个都很有默契再也没有提过种族法什么的问题,更不会说到什么结婚不结婚。就当我以为日子就要这么一天天过去的时候,兰茨忽然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见到了先生。   我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抓着兰茨说:“拉贝先生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拉贝太太呢?你带我去看一看他们好不好?”   兰茨笑了起来,笑容明媚得几乎晃瞎我的眼。“遵命,我的公主。”   兰茨和拉贝先生夫妇约在一家小饭店见面,我高兴得不知说些什么好。到了饭店我们等了五分钟,这两位就来了。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拉贝先生,他的头发全都白了,苍老好像一夜之间爬上了他的脸颊,拉贝太太站在他身边,无比拘谨。我们热情地请他们落座,他们表现得受宠若惊。拉贝先生颤颤巍巍地用德语对我们表示感谢,兰茨说:“噢,请您体谅一下我的南,她只能讲英语和汉语。”   拉贝先生马上改口用英语问我:“美丽的女士,听说您想见我这个老头子我十分荣幸,可是请原谅我不记得我在哪里见过你了,也许我在牢里呆得太久脑子生锈了……”   拉贝夫人立刻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拉贝先生,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我说:“牢里?您被捕了?为什么?”   兰茨揽住我的腰,用眼神示意我不要问,隔墙有耳。   我咬咬嘴唇,心里难过得要死,只能故作欢快地轻声说:“您当然不记得我是谁,但是我们所有人都记得您是谁。我是当初您救下的25万人中的一个啊!1937年我在南京,刚开始住在金陵女子中学,后来逃到了您家后院小桃园。您不认识我没关系,我只是又黑又瘦的众多难民中的一个,为了防止被日本人拉走,剪掉了头发,抹了满脸的灰。那个时候有多少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啊!”   拉贝先生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老泪纵横。他说:“你是个好孩子,看到你活到现在,过得不错,我真是高兴。你怎么到了德国呢?这里现在也不安全,盖世……”   拉贝太太又是一胳膊肘,稳准狠,拉贝先生耸耸肩,捂住嘴表示不说了。他的表情本来很可爱,可是一看到我就想哭。我说:“您过得还好吧。”   拉贝先生说:“还好,孩子。多亏了你的尼采上校,我在里面可以得到足够的胰岛素,你知道的,我有糖尿病……多拉和孩子们也都不错。看守们对我也客气的多了,自从知道我是尼采上校的朋友,连食物好像都变好了,也许是我习惯了那里的伙食也说不定,呵呵……”   他还是那么幽默,虽然那份幽默显得那么苍白和单薄。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吃饭吧,先吃饭。”   四个人都低头吃饭,一时间房间里面静得只听得到刀叉碰撞的声音。吃完饭,我说:“如果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会想办法办到。”   拉贝先生冲我慈爱地笑笑:“好孩子,你好好活着就是给我的礼物了。当初你们送我联名贺卡的时候我不就告诉过你们么,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就是600多人因为我活了下来。”   我泪如泉涌。   最后,拉贝太太凑上来对我说:“你的情人,很爱你。珍惜吧。”   我目送着两个人远去,然后扑在兰茨怀里放声痛哭。   约翰˙拉贝回国以后,因为做了几场演讲,讲述日本人在南京的暴行,被盖世太保抓了起来。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其实大家应该都知道,因为他没有立场说谎。可是真相是不能被公之于众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我利用自己党卫军的身份和与盖世太保中一些人的关系,把约翰˙拉贝短时间保释了出来,让他和自己的太太见一面,也和南一起吃一顿饭。我本来试图说服盖世太保允许他的家人直接保释他,可是遭到了严词拒绝。他们说,这个大喇叭,出去之后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再者说,他们家一贫如洗,哪里拿得出来钱保释他!   其实我并不介意出这笔钱,但是见了拉贝先生之后我改变了主意。这个汉堡人确实是个大嘴巴,放他出去他还是一样有危险。比起来,提高一下他狱中的生活质量和确保他的安全既实在又容易操作。   而事实上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南那个样子了,每天打叠精神为我忙这忙那,但是整个人就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好像随时都会飘走。她没有怪我一句,她知道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甚至还是认为我是对她好。可是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南,她为什么没有看那本人皮日记。她说,如果是假的,那就没有意义。如果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去看自己爱的男人给别的女人写的情诗给自己添堵吗?   我不得不说她真是有一副好性子,这性格给她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转机,让她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可是听到她关于“如果是真的”的揣测,我的心又忍不住揪了起来。她不敢看。她害怕自己看了难过。   我最后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找事做,想哄她开心一点,找到了约翰˙拉贝。但是这个拉贝,这个乌鸦,我说他点什么好!(注:德语里面拉贝是乌鸦的意思)我本来是想让南见到他高兴一下的,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救了自己和25万人的拉贝先生竟然被关在牢里,要我出动关系才能保释出来一阵,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临时找来充门面的,他的妻子和孙子孙女生活在穷困潦倒之中,她多么难过啊!   不过这件事之后南的情况好了一点,她不再活得像个幽灵一样了,她开始有了一点精神,但是这个转变实在是让我有点接受不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用那种看英雄的眼神看着我?我其实没做什么,我就是请那几个盖世太保看守吃了一顿饭,给了一点钱。拉贝救了25万人,我救了拉贝,就等于我救了25万人,这是谬论!在这样下去,我那个自以为已经消失不见的叫做良心的器官都要跳出来不安了!   她每天就用那种灼灼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发毛。我解释:“我其实真的没做什么,我就是凭借自己的身份行了一点方便而已。”   她连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她的知道知道的不是我希望她知道的内容!她的眼神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做好事不留名,我知道你是最最厚道最最大公无私大爱无言的……   上帝,我以为我已经把你丢到一边去了,可是现在求你出现把我带走吧!   酒后   今天晚上兰茨回来的很晚,我还以为他又去连夜审问犯人,所以也没在门口等他,只是拿起了他的衬衫在起居室补一补。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我一抬头,看见兰茨满身风雪站在我面前,军靴大剌剌踩在地板上,留下一大排湿漉漉的脚印。他的脸红红的,大概是冷坏了。我刚刚凑上去准备帮他接过大衣,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走,回房间!”   语气少见的严厉。   又是隔墙有耳?情报头子的家里也不安全么?   我忙不迭配合,跟他回了房间,然后他说:“把衣服脱了,躺下!”   全是祈使句,命令式,无比强硬。   出什么事了?   我感觉到他今天很不对劲,但是想了想还是照他的话去做了。结果下一秒,他闪掉了自己的外套,直接穿着军装军靴压在了我身上。   浓浓的酒味伴着他的呼吸喷在了我脸上。我终于明白了——他喝多了。   他把脸颊在我的肩窝里面蹭了蹭,凉凉的鼻尖所到之处一阵颤栗。   “我一直都好想,好想,好想这么做……不过怕你害怕……可是现在我不怕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不是好人!我是坏人!”   我抱着他的脑袋抚摸他的金发:“好好,你是坏人,不过坏人也不能饿肚子,先起来我给你热饭好不好?”   “不需要!我是战士!我是希特勒青年团里面最出色的战士!饿肚子算什么,饿了三天也一样打仗!”   他气势汹汹,不过粉红的嘴唇嘟起来超级可爱,我都忍不住想笑了。我继续哄他:“兰茨乖,我知道你最棒了,你先起来,你身上好多徽章,又硬又凉。”   “哈,你发现了!”   他跳起来,得意得像个孩子。伸手摘下领子上的徽章,说:“一级铁十字!我撬开了三个法国战俘的嘴,知道了他们在附近的部署!卡纳里斯上将看到了我,惊为天人!他说我天生就是情报人员!”   然后打了一个酒嗝,继续摘,他的佩剑一级战功十字勋章,巴拉巴拉。他解开腰带,把它扔到一边,然后又压了上来:“都拿下去了!”   然后甩掉外衣,松了松衬衫领子:“家里真暖和,是不是?”   我终于觉得不对劲了,我好像有点明白今天要发生些什么了。我不是不愿意的,但是我依旧慌乱。   万一,万一……   他的注意力好像被我胸前的两团吸引了,他瞪着它们,说:“真小。”   喝多了,喝多了。清醒的时候怎么会这么直白!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的!   然后深呼吸,说:“以前我也喜欢大的,不过它们都长在那些坏女人身上……我最讨厌美女蛇!所以,你们走运了!你们再小我也会喜欢你们的!谁让你们长在了南身上呢!”   我愣了,反应过来他在说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忽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说罢,还用鼻尖拱了拱上面的尖尖,看到它皱了起来立了起来,瞪大了海蓝的眼睛,说:“天哪,它害羞了!”   我实在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一副生气的样子:“我是坏人!我在欺负你!你还笑!”   他喝多了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我竭力装正经,但是实在是装不下去。他气冲冲对我说:“你以为我不敢玩真的?”   我搂着他的脖子:“你敢你敢你当然敢。”   他依旧迷迷糊糊,故作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着,我很厉害的。”   我觉得他神智不清,也没当一回事,谁知下一秒,两腿之间一凉,一烫,然后剧痛袭来。   他还试图动一动,结果我尖叫:“别动!疼!”   他看着我的眼泪,看着,看着,然后眼神从模糊开始变得越发清明,然后脸上出现了五雷轰顶的表情。   “上帝,我做了什么!”   酒醒了。   可是,人还在我身体里卡着。他试图出去,但是稍微挪动一点我就疼痛难忍。我说:“怎么办?”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   最后兰茨说:“我带你去楼下打电话,汉斯经验丰富,肯定知道怎么办。”   我说:“太难堪了!”   他说:“放心吧,难堪也是我难堪。”   我……   然后他小心翼翼顺势抱起了我,把他的大衣裹在我们外面,抱着我蹬蹬蹬下了楼。   这种感觉好奇怪,我也说不上怎么形容,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热的,满满的,甚至是活的,在我们下楼的时候还在跳动。它跳得我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我难以抵抗身体里面奇怪的感受,只好更用力地抱住兰茨。两个人终于气喘吁吁抵达了电话旁边,可是我们忽然发现已经不需要问任何问题了。   我们原路返回,继续。他雕塑一样的脸颊擦过我的嘴唇的时候每次都停下来吻一吻,我被这份甜蜜弄得晕头转向,脑子里好像有火在燃烧。   他的身体那么温暖,我抱着他,双手抚摸着他肌理分明的后背,总是忍不住想再用力一点,让我离他再近一点……他在我最深处,深到灵魂,深到内脏,我从未这么疼痛也从未那么充实,好像疼痛在暗夜里开出花朵来,一朵又一朵,充斥着我的全部神经,让其他所有的都远远退散。我无以为继,疯狂的感受无处安身。我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他。   他也颤栗,带给我的小腹一片滚烫。   后来,我筋疲力竭,已经没有力气抱住他。我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这个时候都没有办法陪他到最后。   这么想着,我晕了过去。   为我而变   上帝,我都做了什么!   昨天晚上我似乎这样感叹过,可是今天早上起来,因宿醉头痛欲裂,然后慢慢反应过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脑袋轰隆隆作响。   我以前询问过战友们有关这件事的体验,有的人告诉我,这个时候大脑最接近空白,离上帝最近。我当时想,我还是离上帝远点好,毕竟我从事的是撒旦的行业。   果真离上帝很近,近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到他老人家那里报到了。   可是,看到她从腿中间流下来的红白相间的液体,和嘴唇高高肿起的睡颜,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把她,折腾得晕了过去?   上帝,快把我带走吧!   我爬起来冲进浴室,洗了个战斗澡然后出来迅速穿上衣服,我已经尽量不出声,可是南还是醒了,睡眼迷蒙看了看我,然后笑了笑:“去上班?不早了吧,不过还是先吃点早饭再走吧,一上午呢。”   啊?   然后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们为什么喝酒庆祝……   今天休假……   我又回到了南身边,不想造成始乱终弃的错觉。我说:“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南笑了笑,伸出光溜溜隐隐有些青痕的胳膊,捏了捏我的脸:“我大人有大量,就不怪你喝多了酒胡言乱语了。”   啊?   我说了什么吗?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我是行动派的啊!   南看我怔愣的样子,抿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脯,说:“你忘了?你说,‘真小。’”   我……   这种实话竟然冒出来了!喝酒误事啊!   我正想解释,就见南摆摆手,说:“好啦,不怪你,实话嘛。”   我内心深深迷茫,然后说:“其实我想道歉的是……昨天晚上……很疼吧?我……”   她冲我笑得温柔:“反正总要疼一次的,为你疼,值。”   然后悄声说:“你很棒。”   她,她竟然夸我!   上帝,我做了什么!   我傻在当场,觉得我们两个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回路上。我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把这种事看得很严重么?你没觉得我很坏?”   南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别说,你昨天晚上非说自己是坏人的样子简直可爱死了!”   可爱!   上帝,我做了什么!我哪里得罪您老人家了?   我依旧处在迷茫中,就听南正色道:“兰茨,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是因为喝了酒,但是我不后悔。我爱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以任何方式。在南京看到那些暴行之后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害怕这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昨天晚上你给我带来的体验颠覆了我的认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中国人是很看重这些,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只愿意把我不看重的给你。万一怀孕……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也正色:“南,昨天晚上我喝多了,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为自己被本能占领而没有太多考虑你的感受感到羞愧,但是我绝对不会把一切推到酒精身上。我是个男人,我会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负责,万一怀孕,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想办法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我们的孩子的。”   南看着我,泪眼模糊。我低下头去吻她,吻着吻着忽然想起来,她的嘴唇还是肿的。我说:“对不起,把你的嘴唇吻肿了。”   南看了看我,笑道:“你自己也没比我好多少。”   我到隔壁妈妈的房间的梳妆镜上照了照,果真也有些肿,而且隐约看得见几个牙印,只不过没有流血。这只小野猫!   回去的时候已经听到了水声,我的小野猫已经钻进了浴室,听到我的脚步声,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说:“我……忘了拿衣服,你帮忙把那件米白色的长裙递给我好不好?”   我赶忙帮忙。   “还有……文胸和内裤。”   啊,这个……我去衣柜里翻,翻出那两样需要的小布片,递给了南。南咬了咬嘴唇,说:“谢谢。”   然后消失在了浴室中。   我下楼,吩咐管家做早饭,内心被温暖和幸福填得满满。   她是说我很棒没错吧?   果真告诉卡纳里斯将军她给我打300分也不是胡说嘛……   管家的厨艺今天明显有提高,饭菜做得真好吃!羊角面包比平时更脆了!牛奶也更香!   南洗完澡,带着湿漉漉的头发下楼来吃饭。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也许是伤到了里面,不敢迈步。但是她今天出奇的妩媚。然后我忽然意识到她这份妩媚是从何而来。忽然意识到,她为我而变。   我忽然觉得很震撼。   开荤之后我们不再顾忌,我那恶劣的爱好又来了,我觉得性竟然能让她面色越来越红润越来越妩媚,头发越来越光滑,皮肤也越来越有光泽,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经常观察她,总觉得她越来越漂亮了。   我内心充满了成就感。闻到她身上有我的味道,然后起来,出去上班,一整天心情都坏不起来。有几个政治犯要送往达豪集中营,我都心情好网开一面没让他们到那里去送死。   不过战事,真的就如火烧地图一样席卷了开来。   羊毛袜子   第一次以后我战战兢兢等待着例假到来,结果还好,没到一个星期,它就如期光顾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自此以后,夜晚显然变得比以前丰富多彩,兰茨会在睡觉前在留声机里面放一张唱片,然后我们伴着音乐的节奏运动,他的好乐感竟然在此时也有体现。每次他都会征寻我的意见:“是要贝多芬还是巴赫呢?要不,约翰˙施特劳斯?”   一般我都选巴赫或者施特劳斯,贝多芬实在是太强劲有力了,放完贝多芬,第二天早上我一般都没有力气下床……   当然我知道兰茨是爱贝多芬的,我还是会偶尔支持他的意见的。   生活太美好太甜蜜了,以至于在一次紧张之后我再忘记了关注一下自己的例假,可是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它已经两个月没有出现了。   我纠结了好久,还是小心地告诉了兰茨。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用力吻吻我,说:“我一定找一个可靠的大夫来。”   那个可靠的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确定地说:“确实怀孕了,已经八周了。胎儿很健康,不过母亲的身体有些虚弱,要注意营养。”   兰茨赶忙去和大夫了解情况,最后看得出来是在要求对方保密。大夫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们,笑着点点头,走了。兰茨热情地把他送到门口,回来的时候表情凝重。他说:“这个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本来我可以守在你们身边的,但是东线吃紧,上头已经决定调我过去了,三天后就要出发……真对不起,是我荒唐了,不然你也不至于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顶着大肚子生活艰难,只有一个脾气乖张的管家在身边……我只能尽力托朋友照应你,可是西尔维也要一起去,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那里活着回来……南,你可以选择不要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父母这样艰难,也会明白的……”   我说:“东线?”   他说:“苏联。那里太冷了,元首的闪电作战计划刚开始奏效了一段,但是很快就越来越困难,现在正急需增援。”   我点点头,说:“苏联……很远啊。我怎么会不要孩子呢?万一你回不来了,我还要指望着他活下去呢。你不知道我多高兴你给我留下一个孩子,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孩子是希望啊。”   兰茨哭了。他是那么坚强的男人,可是这次他流泪了。他说:“我一定要回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带大孩子的,那太难了。”   我也哭了,但是我哭得很安静。我伸手去抹他的眼泪,说:“兰茨,你知道就好,一定要回来,记着,我和孩子,现在都为你而活。”   我这两天忙进忙出做各种准备工作,南则完全不顾我的阻拦在三天内楞生生赶出了两双毛袜子。每次我都说,南,歇一歇,你怀孕了。她每次都固执地只回我一句:“苏联冷。”   我离开的时候南站在门口看我,穿着呢子大衣,腰身依旧是细细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怀孕。她也不摆手,也不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很多年以后她才告诉我,她舍不得哭,一哭,就看不清楚了,万一这是最后一眼,她就只能记得自己的眼泪了。我本来想给她留下点纪念,可是忙得陀螺一般,也没有时间准备,走的时候想说抱歉,可是她拍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   她说:“我会记得贝多芬和巴赫的。”   想起我们俩在房间里的小秘密,我忍不住笑了。   她后来告诉我,她最喜欢看我笑,我笑起来最好看,所以我要走的时候她千方百计逗我笑,想把那个笑容永远印在脑子里。   东线根本就是地狱。南的一切担心都是有必要的,我确实从来没有把握自己可不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我们和苏联人像野兽一样对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骑士精神早已没有人记得,国际法也早没人理睬,我们一有机会就开始对对方车轮式碾压式的报复,杀俘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们对苏联士兵毫不留情,更因为对方也一样。□越来越难控制,巨大的仇恨无处宣泄,士兵们都已经发狂了。别指望妓院真的能有什么作用,那不光光是欲望的问题,那是恨。   粮食供应单薄得可怜,每个士兵每个星期的口粮只有三两。三两,正常情况下甚至不够一顿饭,可是我们要靠每个星期三两的口粮度过苏联漫长的寒冬。我们管橡叶徽章叫面包煎蛋。因为太多时候,面包煎蛋像徽章一样,只能在梦里出现。   同行的战友们有的人带着家乡姑娘的照片,有的藏着一缕头发。而我带来的纪念物是两双毛袜子。所有人都嫉妒我。而事实上,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把脚从已经结了冰茬的袜子里退出来,伸进干爽的那一双里面的一瞬间。我现在熟悉那两双毛袜子胜过一切,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小心地把它们洗净晾干,生怕弄坏,因为事实上每天都穿着走路,已经把它们磨得非常薄了。上面的针脚,哪一行疏哪一行略密,都可以让我联想到南低头织袜子的样子,目光专注而温柔。   我觉得我被南传染了,我也开始想,真希望在两双袜子都磨破之前可以回到她身边。   而事实上这个愿望实现了,虽然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了生命可以承受的重量……   在攻打莫斯科的苦战中,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好弟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西尔维也会离我而去,可是这还是发生了。再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被远处狙击手的子弹击中头部,还没来得及见医生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我忍不住去擦了擦他额头上的血迹。擦掉之后,就好像有人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个红点,依旧是那褐色的卷毛头,依旧是那灰色的眼睛,他甚至神态从容,好像随时可以从地上跳起来,说,兄弟,你不是一个人……可是为什么雪落在他身上不再融化呢?一定是这该死的苏联太冷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竭力镇定,可是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眼前时不时一片黑暗。是饿的吗?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想起来南给我煮的骨头汤的味道了。我是个搞情报的,我最大的优势是特种作业,是我的语言天赋,可是都让这些去死吧,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一把机关枪,让我打死这些俄国佬……   我杀红了眼,已经感觉不到机关枪连续射出子弹的时候胳膊酸麻的感觉了,我只知道那一朵朵绽开的俄国人的血花那么好看。对方的火力太猛,多少次有人提醒我躲到掩体后面,可是我做不到。   炮弹片飞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南,想起了我的承诺,想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到那段甜蜜的时光,每天晚上回家,都能吃上热饭。   我下意识的卧倒,这救了我的命。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   伤   兰茨出去了整整四个月,柏林经过了晚秋和冬天,现在已经迎来了春天。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圆的。我不敢出门,不想让别人发现我怀孕了,虽然这也不是个办法。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门口的信。兰茨一有空就给我写信,有的时候还会梢上照片。他穿着白色的雪衣,特别好看,笑得很可爱。可是为什么他的脸颊塌下去了呢?他一定吃不饱饭……   有一张照片上面他和几个战友在分一瓶酒,他完全没有掩饰得到这样一瓶劣质伏特加给他们带来的快乐。我知道他对我一向报喜不报忧,但是他自己没有注意到,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微不足道了。我小心地把这几张照片和信件一起收藏起来,每天看着度日。尽管管家的口音本来就很奇怪,我还是听得出来她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回信的时候我忍不住告诉了兰茨,我说,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管家处处针对我?是不是中国和德国的问题?我是不是不了解她的习惯?   兰茨告诉我,不要理她,这就是一个老处女对一个心怀爱情的女人,最单纯的嫉妒。   兰茨一语中的。   信中断了两个星期,听说莫斯科还是没打下来。我终日惶惶不安,就连管家也担心兰茨,没有闲心对我说怪里怪气的话了。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息,兰茨受了重伤,原来在苏联抢救,由于情况实在危急,就送回了柏林。   那得是多重的伤!   我也顾不得什么其它了,就这么挺着大肚子跑到了医院。兰茨趴在那里,满身是血和绷带,我已经很难认出他来了。他被一块炮弹片击穿肺部,肋骨断了三根,能活到现在大家都说已经是奇迹了。   我摸了摸他的手,本来那么修长有力的手,现在已经皮包骨头了。   他还昏迷着,对我的到来并不知情。我一阵眩晕,但是很快缓了过来。他受了重伤,但是他还活着,他需要我。   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很快回家去给他熬粥,这次管家很配合。我看出管家想问我点什么,就说:“情况很不好,他还昏迷着,没有醒。”   实话实说就是极限了,我没有心情安慰她。   她没有说话,默默拿来一个保温瓶,放在我手边。   我把熬好的粥往保温瓶里面装,可是保温瓶口很小,本来是用来装水的。可是我契而不舍依旧往里面装,粥洒出来烫到了手,拿走,擦干净,继续装。我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再回到医院,一打开我的保温瓶,所有的脖子可以活动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我看得出来伤员们都很饿。最后我给看起来最瘦的两个人每个人分了半杯,他们两个感激涕零。我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下次多做一点,让大家都吃到。   我拿着一个小咖啡勺,一点一点喂兰茨。他这个姿势不方便吃,但是他的伤都在背后,没有办法翻身。我需要撬开他的牙齿把粥灌进去。他不知道吞咽,我就推他的下巴想办法让他咽下去。我喂得很慢,等喂完了,粥已经全都凉了。我还想整夜守着他,但是医生和护士都不同意我一个孕妇守在这里,我就只好回去。   第二天我如约带了两壶粥,给每个人都倒了半杯。甚至有人吃得眼泪汪汪。他们在前线,到底能吃到多少东西呀?   我还在忙着喂兰茨,空气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然后所有人都恭敬地说了句什么。我僵硬在那里,缓缓回过头来,看见两个中年军装的一看就了不得的人物,还有一个黑西装的官员。看到我,他们显然很意外。其中那个官员盯着我的肚子,我感觉血液都凝固了。他问我话,但是我听不懂,旁边有好心的伤员告诉他我不会德语只会说英语,他就转而用英语问我:“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把孩子打掉吗?”   我拿着咖啡勺的手停在半空,不住颤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思考。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将军一脸怒容对他说了些什么,将他气得脸色惨白,但是不知道如何反驳。两个将军对伤员们嘘寒问暖,其中显然有人为我说了好话,也许是为那两壶粥。将军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没过多久他们走了,那个官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才离去。我的骨头都快散了,忙问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伤员:“刚才他们说了什么?”   伤员说:“将军说,兰茨上校在前线为第三帝国流血,你现在却要谋杀他的孩子?这个可敬的女人顶着大肚子不离不弃来照顾兰茨,你却说她玷污了日尔曼血统?你让她打掉显然不止5个月的身孕,然后看看谁还愿意为了第三帝国而战!”   旁边另一个懂英语的也凑上来说:“是啊,将军最理解我们这些当兵的。你不要理那个官,吆五喝六的狂热种族主义者,全靠拍马屁才升官。”   这句话被他翻译成德语告诉周围的人之后显然引起了一片赞同。   兰茨的伤为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赢得了安全和尊敬,尽管我还是觉得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有人问我我认不认识他的副官西尔维。我很高兴地说认识。真不知道西尔维在哪儿。然后那个人说:“听说他阵亡了。”   笑容立刻僵死在我脸上。   半天,我说:“兰茨知道吗?”   他点点头:“听说尼采上校就是因为听说这个消息,悲伤过度才负伤的。”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我想起西尔维抬着我送到船舱底之前对我的嘱咐:“移动的时候不要喝水,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我想起西尔维赢牌的时候学兰茨的样子,把脸颊凑到我面前求香吻,却被兰茨亲了一口,之后把椅子挪得离我近了些,一脸憋屈的可爱样子……   说死,就死了。   以前在南京的时候,觉得西方人像天神一样,谁都打不倒。现在才发现,在战争里面,人命都是一样的,脆,命运一碰,就碎成一片一片。   三天以后他终于醒来了,眼睛眨巴眨巴看了看我,又闭上了。我很奇怪他怎么了,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说:“兰茨?你醒了吗?说句话,你已经昏迷好久了。”   他又睁开眼睛,把我的手放在嘴边亲吻,脸颊不停蹭着:“我知道这是梦,但是像真的一样。在梦里总是摸不到你。现在真好。”   我泪如泉涌,说:“兰茨,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你看看我的肚子,孩子在里面,六个多月了。”   他的眼睛渐渐睁大,慢慢意识到我真的就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他真的醒来了,然后左右看了看,聪明才智和神志一起回来了:“南,你怎么在这里?大着肚子?这多么危险,万一被某个极端种族主义分子盯上了……”   我摸摸他的脸,说:“放心吧,将军为我说话了,你的伤给我们母子俩赢得了尊敬。你放心歇着吧。”   他很高兴,冲我笑了笑,又睡着了。   命运女神   好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虽然满身是伤,虽然周围都是断胳膊断腿的伤兵,但是南竟然在这里陪我,在几天前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肚子圆圆的,可是她比天使还美。所有人的主意力都在那肚子上,每个人都那么关心她害怕她出一点意外。我很骄傲,那个圆圆的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   我们都刚刚从地狱一般的苏联回来,杀过人也多少次险些被杀。可是难道这样我们就没有温情,没有爱了吗?还有什么比新生命更激励人心呢?虽然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濒临死亡或者即将死去,可是还是有新的生命即将降临在这个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好,并不是那么安全。   我问南,孩子叫西尔维可不可以。南点头,说,没问题。我知道她明白。她什么都不说但是她什么都明白。我的姑娘已经被我亲自变成了女人,甚至母亲,可她还是那样,温柔沉默,可是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我是多么爱她,一想到自己在战场上失去理智的行为,我觉得自己欠她多少忏悔啊!   恢复得可以下床以后,我们回到了家,为更多受了更重的伤的士兵和军官腾出位置来。离开的那天那些断手断脚的裹着绷带的士兵都到门口来目送我们。我知道这是南的粥的功劳,事实上将军后来给家里送来很多大米和面粉、豆子、鸡蛋和肉类,他听说南还把粥分给其他士兵,对她很尊敬。将军一向那么聪明而有才华,虽然由于工作的原因性格有些多疑,但是我知道他对这个世界还是很善意的。   我回来才知道,南竟然准备自己一个人生下孩子。这是多大的冒险啊!可是我也知道去医院并不合适,虽然她怀孕的事实已经暴露了,但是很不幸,我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办法结婚,她恐怕根本没办法得到进产房的权利,毕竟她只是一个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中国姑娘。   但是南很乐观,她说她曾经帮助过孕妇生产,在南京的时候,连条干净的褥单都没有,好几个孕妇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她按照中国的习惯,让我帮忙准备剪子和热水,还有一根长长的擀面杖。她仔细给我讲如何使用。但是拿着那把剪子,听说了它的用途之后,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下手。我更加不放心颤颤巍巍并且对南实在算不上友好的老管家。但是怎么办呢,只有我们几个相依为命。   将军在这个时候出乎意料地体贴,他承诺到时候想办法送来一个妇产科的护士帮忙。我感激涕零。但是他接下来的要求让我陷入了两难境地:他要求我把孩子一生下来就送走。   南脸色苍白,说,她可以的,她不用护士。   我知道她舍不得孩子,她必定是舍不得的,我也舍不得。   可是一切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简单,南难产了,正常情况下孩子应该是头先出来,可是我们的孩子先出来的是脚。如果处理不当,孩子很有可能憋死,南也十分危险。我吓得满身冷汗,咸的汗水沾在没有痊愈的伤口上,十分疼痛,可是我没有时间理会。所幸将军就如承诺中一样很快送来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士。我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愿望了,我只要南活下来,活下来,不要像西尔维一样离我而去,我实在是不能再次承受这样的伤害了。所幸护士确实经验丰富并且遇事不慌乱。经过了整整四个小时,南终于从鬼门关里回来了,母子平安。是个男孩,黑头发,睁开眼睛是蓝色,和我一模一样。护士不顾我的阻拦把孩子抱走了。她只有一个理由:艾弗里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直坚持“血统的纯净”,坚持排外。而且将军当众指责他也让他觉得脸上无光并且心怀怨恨。最后她告诉我孩子会被送到意大利,他黑头发蓝眼睛,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意大利孩子,谁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   我说,那么请告诉收养他的家庭,他叫西尔维。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我一定会去找他的。   护士点点头,抱着我们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尚处在昏迷中的南,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   醒来之后没看见孩子,我告诉她,最后护士还是来了,她当时很危险。孩子被送到意大利了。她瞪着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才说,哦。   她依旧没再问过一句。我们两个,一个伤员一个产妇,憋在屋子里,空气几乎把我们闷死。南依旧试图爬起来给我做饭,被我严令禁止了。生孩子之前她给我讲了中国人坐月子的习俗,虽然医生觉得没有必要,但是我还是不觉得她这个时候应该太劳累。她已经身心俱疲了。   最后我们两个窝在床上抱在一起,能过一整天。我觉得闷,想爬起来给她弹琴,但是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半点。最后我说,你会唱歌吗?唱给我听好不好。   她说,她在教会学校学过圣歌,还会一点家乡小调。然后她一首一首唱给我听。圣歌美好而空灵,她甜美的嗓音唱出来好像仙乐一样,可是透着浓浓的哀伤。最后她给我唱了一首小调,依旧是清甜而伤感,有一种凄异绝伦的美。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外头?”   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她就一句一句解释给我听。她说这是吴歌,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现在还流行着。   我说,很好听。她问我我会不会唱歌。我说会的。我给她唱了一首军歌,《哦!命运女神》。   这是两首完全不一样的歌,从风格到语言,没有半点相同,但是它们只是用不同的形式表现着一样的内涵,那无情的命运,短暂的相聚和长久的分离,我们无法左右的一切……   我们唱着唱着都泪流满面,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们还在一起,可是那么多人已经死去了,已经被迫分离,我们只能就这样等时间来治愈伤痛。   伤痊愈以后,调令立刻就来了。西线的隆美尔将军一再要求增援,元首对此大为光火,却无法用太强硬的态度斥责,只得送去一只元帅手杖来“安慰一下他的心情”。我去送手杖也是元首的意思,我知道他准备让我这个经历过东线地狱一样生活的家伙给隆美尔元帅讲一讲那里的情况,也好打消他继续要求增兵的念头。   虽然都说西线比东线安全得多,但是毕竟是战场,我没有打算带南一起去,但是她对我说:“我只有你了。如果上次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兰茨,如果一定要死,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最后决定带上她,以一个厨娘的身份。我告诉随行的其他几个人:“她可以用最少的粮食做出最好吃的饭。”   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厨娘,还有哪一种品质比这个更珍贵呢?所有人都同意了。   我们一行人于是出发,前往北非。   花朵   德国还乍暖还寒,一路上却越来越热。换上裙子的那天我问兰茨:“这是到了哪儿?”   兰茨告诉我说,意大利。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我抬头去看兰茨,有千万句话想说,最后还是没说。他都明白。   这真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地方,我们的孩子可以在这里长大,也是一件好事。   衣服变少之后我胸前的奶渍就总是显得很尴尬,有的时候说着说着话对方就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我低头一看就会发现胸口湿了。   兰茨去找大夫,大夫给开了几片维生素b12。我拿着那药,忽然想起以前姑姑告诉我,做妈妈的胸前湿了,婴儿也就饿得哭了。   就在这片土地上,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我的孩子,据说像我一样黑头发,像兰茨一样蓝眼睛的孩子,现在正在谁的怀里哭呢?我吃药的时候兰茨嘴唇抿得紧紧的,拳头攥得发白。我去摸他的脸,说,“兰茨,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兰茨俯身吻我。我们相拥,不说话。真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我们快点去把孩子找回来。   意大利的局势很复杂,游击队神出鬼没,我们不宜久留,再加上本来就赶路,很快就到了北非。   忧伤这种昂贵而又有情调的感情,我以为它要粘我很久,可是到了北非,不用我去赶它,它自己就无影无踪了。英国人的飞机飞过去了,而我们都还活着,那么这一天就是值得庆祝的。后来我明白了兰茨为什么那么着急给我找医生要停止泌乳的药物——不是怕难堪这种矫情的原因,而是在这个时候,流失营养真的是很可怕的浪费。   我总不能把奶水挤出来给兰茨喝,我们现在没那样的好情趣。   到了北非,交接了元帅权杖之后我们留了下来。出门的时候兰茨入乡随俗,像其他士兵那样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戴上墨镜。神啊,还真有意思,我看了他的打扮,觉得很想笑。不过见识了一次外面的风沙之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难怪木乃伊是埃及的土产,在这样的气候下,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打扮啊。   我的娇嫩肌肤受到了非洲马蜂一样大的蚊子们的热烈欢迎,出门一天之后,“木乃伊”兰茨进门的时候愣是没认出来我是谁,呆呆立在门□像一个真正的木乃伊。我说,“兰茨,傻愣着做什么。”,他才意识到我就是他的南。他走过来,急急地想拆开“裹尸布”,说些什么,但是拉扯得太用力反而适得其反。我忙上去帮忙,把“裹尸布”一圈一圈揭开来。他的脸也闷得通红。我们就像两只烧猪,观察着对方的可怜情况。我忽然笑了出来。兰茨也笑了,说他去问问大夫有没有药膏可以治蚊虫瘙痒。   大夫表示如果有这样的药膏,也早就被士兵们哄抢一空了,非洲的“小型战斗机”可让非洲军受害不浅,甚至比高空的大型战斗机还要命。我倒是知道几个家乡的土方,毕竟江南阴湿,老房子里蚊子也不少,但是外面一望无际的沙漠实在是提供不出我要的草药。我忽然才明白,在中国再怎么贫穷,也还是有活路的,非洲却不是,没有配给,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在看到地上的一个水坑里竟然爬出了乌龟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兰茨抓了几只,我们晚上炖了吃,然后我把甲鱼骨头剔出来,碾成灰,放在烟灰缸里点着了熏屋子。这一晚上十分安静,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可是看到兰茨隐忍的神情,我才意识到他吃掉了大半只大补的甲鱼。   自从我怀孕他上了前线,我们就再没亲近过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多诱人。   我去解他的扣子。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南……”   虽然充满渴望,却未尝没有叫停的意思。我说:“怎么了?没有巴赫和贝多芬就不工作么?”   他想必是觉得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很快用行动告诉我,巴赫还在,贝多芬也没有离开。他们都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节奏里。   虽然非洲很热。虽然出汗,很不划算,因为饮用水那么短缺。可是这一晚上如此快乐,兰茨的身体给我带来的慰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沙漠的阳光把他晒成了古铜色,显得更有力量。他痴迷地吻我。迷茫中他在我耳边说,在东线的时候,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这样做了。   我抱着他哭了起来。   让人遗憾的是,第二天急行军,我们走得太匆匆,把那甲鱼的骨灰丢在了原来的营地。我知道这毕竟不是个办法,然后就和当地士兵学习,给自己缝了一个罩子,头顶是一个斗笠,然后纱布从上面垂下来把人罩住,我做的比他们的还要大一些,干脆把腰部扎起来,然后在上面缝了两只手套,需要工作的时候就把手从纱布里伸进手套里,不工作的时候直接那样呆着,像个幽灵。这个罩子很管用,我再没被蚊子咬得谁都认不出来过。我给兰茨也做了一个,但是没有我的那么夸张。隔壁的意大利兵都眼巴巴看着我们,用意大利语感叹些什么。我问兰茨他们说的是什么。兰茨告诉我他们在感叹兰茨多么奢侈,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带一个情人、厨娘兼职保姆过来。我说:“你连意大利语都会说?”   兰茨得意地笑笑:“来了才开始学,但是你知道的,都是拉丁语系,我学过了德语英语法语,再学学意大利语的发音规则就能听懂一大半。”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几个意大利兵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营地附近,因为是友军,德军也没说什么,但是所有的德军对他们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嫌弃。不过这些意大利人才不在乎德国人怎么看他们,时不时转悠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没心没肺模样。   这两天蚊子终于少了一些,兰茨他们换上了短裤长袜,我也摘下了罩子,感觉舒服多了。以前我觉得长筒袜都是女孩子穿的东西,非洲军穿长筒袜也无非是为了防蚊子和风沙,但是他们穿上长筒袜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女气。兰茨露出一截膝盖的装扮比木乃伊造型强得多了,我说他的腿很好看,他脸红了。   兰茨就是兰茨,什么时候都让人没有办法不爱他。   说是厨娘,我其实根本没有参与过士兵们的造饭工程,做出来的吃的无非是给兰茨和自己,然后我一有时间就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免得吃干饭。那天我刚刚洗完兰茨的衣服,一抬头看见窗口出现了一张脸,吓了一大跳。对方温声对我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安慰我不要受惊吓。我是真的不懂,但是大概听得出来是意大利语,毕竟意大利语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太有辨识度,听几遍就能分辨。我试图解释我不会意大利语,会英语。显然这家伙不懂英语,但是这一点也没办法影响他的热情,他摘下帽子向我鞠躬,然后开始变戏法,最后忽然从帽子里面拿出一朵花来。   我惊讶极了,在这样干热干热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从哪里搞来的花呢?他十分恭敬地把那朵花献给我,我轻手轻脚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是真正的花朵,不是纸做的,也不是绢花,真让人惊喜。我冲他笑笑,他很激动,笑得油亮油亮的脸上精光四射。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吓得“嗖”一下子就跑了,我看见他的裤子上有一个很大的屁股兜,里面是半截仙人掌,跑起来扎到了他的屁股,他“嘶”了一下把仙人掌拿出来,扔掉,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接着跑了。   兰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笑得直不起腰的我。   秋千   仙人掌开花了,看到南手里的白色花朵,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点。真的非常美。但是我知道是哪里来的——我看到旁边的那几个意大利兵了。   我俯身吻了吻南的唇角:“亲爱的,你还真是受欢迎,刚刚摘下厚厚的罩子,就有人来追求你,我的压力还真是不小。”   南调皮地笑笑:“没办法,军队里姑娘太少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物以稀为贵’。这些可怜的意大利兵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到女人了。”   我很严肃地说:“看来我要更加努力才行!”   南伸出嫩嫩的指头戳了戳我的脸:“你好好养着就成了,好好的小白脸都晒成了小黑脸了。”   我说:“小白脸是什么意思?”   南:“这个真的不好解释……这么说吧,在以前中国的爱情小说里,姑娘们都喜欢和刚刚认识的读书人一起私奔,而这些读书人大多都长年在室内读书,脸很白,小白脸也代指英俊的意思。”   我说:“那小黑脸呢?”   南:“……”   有了情敌自然是不一样的,我真的开始有了压力,当天晚上就在床上努力表现了一番,听到南在我耳边叹息着我的名字,心想,色相这东西,果真是用来出卖的……   不过作为一个素来行事谨慎的党卫军上校兼情报头子,我当然不会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了!标本兼治才是我的风格!知己知彼才是王道!   这两个傻乎乎的意大利人好像还不知道我会说意大利语,所以当我凑近的时候,完全不顾及我在旁边,直接互相嘀咕:“傻瓜,让你去追求人家的情人,看,来找你算账了吧!”   另一个说:“他的情人怎么了!他不负责哄人家开心,我去还不行么!她每天只要闲下来就在那里叹气,手里绞着东西看远方,肯定是这个讨厌的德国人对她不好。说不定她是被他强迫才跟着来非洲的。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个姑娘没事会往这里跑!”   旁边那个说:“别胡说八道,他在那里看着我们呢!他要是走近了我们要向他行礼,他官大。”   另一个赌气:“我是意大利人!凭什么向德国人行礼!”   旁边的皱眉:“别说傻话!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点他和那个姑娘的事情。”   “什么?”   “那姑娘给他生了个孩子,然后……”   “然后呢?”   “然后连孩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就被送走了……哪个母亲离开了孩子不是这个样子?”   “这太混蛋了!为什么把她的孩子送走?这帮德国佬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嘘,说了多少次让你小声点!那倒是不怪这个德国人,希姆莱你听说过没有?”   “当然,哪个没听说过希姆莱?”   “那个老变态,”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捂住了嘴,看我一副悠闲的样子佯装没有注意到他们,赶紧继续说,“他组织过一个什么‘生命之源’计划,让党卫军和金发蓝眼的德国女人上床,好造出金发碧眼的孩子来。他说什么日耳曼血统最高贵,如果纯净了,可以统治世界什么的。其实他就是个养鸡的,专门喜欢金发蓝眼……听说在德国,生出来孩子不是金发蓝眼就要淹死。那个姑娘黑头发黑眼睛,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不是金发蓝眼,为了不被淹死,就送走了。”   “真是疯子!黑头发怎么不好了,我们意大利人就有很多是黑头发!黑头发,黑眼睛,像那个姑娘一样哪里不好?如果我能有一个那样的孩子,我做梦都要笑醒!这帮德国佬竟然要把他淹死!那个希姆莱一定是个心理变态!”   “那是因为你喜欢那个姑娘。”   “你不喜欢吗?她能用德国酸菜和土豆泥做出那么好吃的意大利面,香味把我的魂都勾出来了!你不是也在他们门口流了半天的口水?”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就是一回事!”   “你根本不可理喻!你等着,那个德国人一定会给你小鞋穿!让你去沙堆里面挖战壕,一挖一整天!”   “那挖出有什么用?风一吹就没有了。”   “所以才叫给你小鞋穿!”   我觉得和一个意大利人打仗,哪怕是在情场,斗志这种东西还是会被他们两句话搞没。这两个傻瓜。   可是最后我还是走了过去,看到两个人一脸憋屈向我行了礼,笑了笑,拍了拍我情敌的肩膀,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说:“谢谢,谢谢你为我们的孩子鸣不平,他是黑头发,不过眼睛像我。有这样一个孩子,我也很骄傲。生命之源不是个好计划,我也不喜欢。”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完全不顾这两个人在我身后长大了嘴巴大眼瞪小眼。   谢谢,谢谢你爱她。   谢谢你让我知道,她的辛苦。   谢谢你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仍然想方设法逗她笑。   她跟随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被非洲的毒蚊子叮得满头包,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可是义无反顾。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南,到底有多可贵。   难得休战一两天,兰茨神神秘密要带我出去看一个什么东西。趁着沙漠里难得的不冷不热的黄昏时分,拉着我去看。   我当然很好奇,跟着他穿过许许多多装甲车,面对了许许多多的人好奇的目光,最后来到了兰茨的目的地。这是一架高射炮,是被隆美尔将军研究出来平放打装甲车的法宝,虽说我完全不管军事上的事情,还是听过它的鼎鼎大名。但是这并不是我要参观的内容。我要看的内容是高射炮炮筒上拴着的两根有我小臂那么粗的帆布带子,还有下面的网兜。   竟然是一架秋千!   英国人的飞机还隔三差五来扔炮弹,撒哈拉的风沙刮上一天道路就全都不见,我们缺水缺粮食缺对付蚊子的利器,我们每天都不知道见不见得到明天的太阳,虽然我们已经深受其害,不那么热衷与它碰面……   在这种时候,兰茨给我在高射炮上架了一架秋千。   他拉了拉绳子,表示很结实。我坐了上去,根本控制不住眼泪流下来。兰茨在身边推我,动作很有技巧,双手温柔。我叫他的名字,兰茨,兰茨。他在夕阳下笑得那么好看,虽然沙漠的灼烈风沙和太阳让他的皮肤不复当初在柏林的时候那么细腻白皙,却更加有一种散发着荷尔蒙的阳刚之美。我去吻他,他回应得那么温柔。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用胳膊把他缠得更紧一些。我知道为了保存体力,夜夜春宵是不对的。那么就让我吻个够吧。   我的兰茨,有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多爱他。   元帅   几天以后,我们终于要和这些意大利人分道扬镳了,我真想拍手称快。临行前一天我的情敌跑来找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很犹豫。我说:“亲爱的友军,党卫军兰茨˙瓦伦特˙尼采上校竭诚为您排忧解难,我有什么可为您做的么?”   意大利人挠了挠脑袋,扁扁嘴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最后从袖子里抽出了什么东西递给我。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在南背后推她,一张是我们两个在拥吻。他拍得非常好,角度精确,看不到大炮,看不到装甲车,也看不到敌军的飞机,只能看到我和南,看得到我的秋千,看得到广袤无垠的撒哈拉沙漠,和天边一轮明艳的夕阳。   我的情敌说:“厄,我真的不是故意跟着你们的……只不过碰巧看到……觉得美就拍下来了……”   我有些怔愣,说:“谢谢。”   我小看这个意大利人了,真的。他也许不会打仗,也许在南心里还没有我的一根小手指头重要,但是他的心很宽广。就因为美,他可以拍下情敌和梦中情人在一起的景象。他知道我们的孩子被送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打抱不平。其实这些意大利人有什么错呢?他们无非是满心都是美,没兴趣去打打杀杀罢了。   若是全世界都是他们这样的人,我们又何苦在这里受苦受难呢?   这两张照片南也是爱不释手,她小心翼翼把我推她的那一张放在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把我们拥吻那一张放在了我的衬衫口袋里。   我没有想到,在几年以后,我所保留着的唯一的纪念会是这张照片,它不仅陪伴着我度过了最难捱的时光,也给了我求生的信念。   生活就是这样,每当你为它开心起来一下,打击或者意外总是会在不远处等着你。该死的英国人发明了蚊式飞机,天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家伙给这种飞机取了这样一个招人恨的名字,当然飞机本身和它的名字一样可恨。它不间断骚扰着我们的营地,又小又轻,跑得飞快,后来我才知道是木头做的。有一次炮弹就落在我们门口,南被震得磕到了脑袋,晕了过去,医生来看了一下,说,脑震荡,不严重,不过怀孕了。然后留下了一盒打胎药,走了。   又怀孕了?我们这段时间敢狂欢的原因,是我们以为她的例假恢复之前不用担心怀孕的问题,可是为什么我的命中率这么高呢?   这实在不是怀孕的好时候啊……   醒来之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南,她抱着膝盖想了半天,最后说:“要不我还是把那药吃了吧。”   我肝肠寸断,把药放在了自己衣服口袋走出了门,说:“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跑到指挥部喝得酩酊大醉,盯着墙上的地图出神。我觉得虽然隆美尔将军的指挥很得力,我们的士兵作战很勇敢,可是败势已经那么明显。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都没发现南已经来找我了。她问我:“德国在哪里?”   我指给她看。   又问我:“日本和意大利在哪里?”   我又指了指日本和意大利。   她说:“兰茨,你听说过成吉思汗吗?”   我说:“当然。”   南说:“当初他不只一统中原,建立了元朝,还东征西讨扩大版图,打到了现在的匈牙利附近。小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元朝的历史的时候,我问老师,为什么他不把打下来的城都据为己有?那样的话中国会更大啊。”   “然后老师回答我说,他每打下一个地方,就要留下几个人来守城,如果把所有的城池都占领,到最后,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光杆司令了。我当时笑了。”   “可是你看,德国只有这么大,日本那么远,意大利还不顶用,就算都顶用,三个加在一起没有中国大的国家,能有多少人呢?多少军官,多少士兵呢?占领法国,占领波兰也就罢了,苏联那么大,哪怕真的打下来了,处处留下人驻守,德国不就空了么?再强大的国家,再优秀的军人,也没办法和全世界做对呀。连成吉思汗一介武夫都明白的事情,你们的元首怎么就不明白呢?他交给你们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怎么可能成功呢?”   本来我晕乎乎的,听完南说的话,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我立刻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一把揽住南把她带回了房间,说:“今天你对我说过的话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不管谁听到了都有可能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南点点头。最可怕的是——她是对的。   我忽然明白了隆美尔元帅想要反对希特勒的原因。我忽然一下子透彻地理解了卡纳里斯将军的话:“如果德国输了,那么无疑是灾难;可是如果德国赢了,那么无疑是更大的灾难。不要做任何可以阻止战争停止的事情。”   我无比庆幸自己虽然收集到了隆美尔元帅反叛的证据,却最终了选择按而不发。唯一遗憾的是,元首布置在元帅身边远不止我这一条线。我的没用让上面有些光火,但是我的话多少还有一些力度,所以一直以来元首对隆美尔将军竟然要反对他这种事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连南一个不关心军事的女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元首却看不清,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已经彻彻底底疯了。   可是还没容我想出第二个孩子可能的任何其它生路,调令就又来到了。据说隆美尔元帅不满于我的“弱不禁风”,说我“天天咳嗽来咳嗽去,好像得了肺痨,破坏士气。”   肺部受伤是让我时不时咳嗽个一下两下,但是上战场的人哪个没有点伤在身上?隆美尔元帅的派遣太有深意了。我想他误会我了,他一定觉得那些对他不利的传言是我散播的。虽然这并不重要,我还是想去提醒他一下,其实另外两个党卫军才需要好好防备,即便我被调走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元帅在指挥部笑着等着我。见到我之后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着急,年轻人,我都明白的。这次去巴黎,让你的情人好好安顿一下,把孩子生下来吧。”   我愣了。   元帅是最斯巴达思想的,我以为我和南“伤风败俗”的行为会换来他的鄙视……元帅笑笑:“我知道丘比特之箭的力量有多大,我也被射中过。”   其是元帅什么都明白。他自己和夫人相爱相守几十年如一日,他们因为聚少离多结婚好多年才有了一个唯一的孩子。他虽然攻城掠地无数,可是最爱的就是兵不血刃的成功。他知道生命其实是那么珍贵。   我此刻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对元帅敬了一个军礼。   元帅说:“尼采上校,祝你一路顺风。”   投降   兰茨走进指挥部的时候一脸凝重,出来的时候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们坐上军用吉普车,他激动地抱着我说,元帅真是太善良了,我们的孩子不用死了,我们可以去巴黎把孩子生下来。   我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法国看起来一派祥和,只是空气里偶尔流过一些紧张的气氛。我们驻扎在巴黎南郊的一个叫做villejuif的小镇,征用了当地人的一栋房子中的一间,并且和他们共用卫生间和厨房。这一家人里面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孩子,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玉雪可爱,但是看到我们每次都要瞪一眼鼓着腮帮子离开。幸亏兰茨脾气好,要不然他们多危险啊。不过兰茨告诉我,由于法国人投降得比较痛快,德国人对他们一向友善。不过我理解这些法国人的敌视,没有人能爱占领自己家园的侵略者,不管对方态度多么温和友善。   不过比起日本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这里的德国人绝对都是天使,不夸张。   villejuif不太大,住在这里很有田园气息。我们征用的这间小别墅后面有一个花园,打开房间的窗户就可以看到。每天早上,清晨的阳光从铁皮窗隔板的缝隙里照进来,我们一起醒来,我因怀孕有些嗜睡,他往往会再陪我赖床一下,然后先起来去上班。没几天他就告诉我意大利投降了,并且向德国宣战。我说:“也不是坏事,终于轮到他们去拖英国人的后腿了。”   兰茨笑了。   当天晚上那个法国小女孩给我送来一个大蛋糕,放在那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份示好很难得。晚上兰茨回来,我把蛋糕给他看,他仔细研究了一下,然后变了脸色,把蛋糕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蛋糕在着陆的时候炸开,花园里一片火海,左邻右舍的窗户全都被震碎了,兰茨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抵挡着剧烈的气流。   稍微稳定下来一点之后我们夺门而逃,兰茨揪住那个小女孩的脖领,说:“听着,我不知道指使你来的是谁,但是他是个疯子,如果这个炸弹在房子里爆炸,我们跑不了,你们也别想活着出去。”   说罢带着我上车连夜离开了此地。   最后我们在卢浮宫旁边找到了一间公寓,搬了进去。窗户打开正对着卢浮宫外面华美的雕塑,兰茨说那就是我的护身符,法国人太宝贝他们的文化艺术了,当初巴黎不设防就是个例子。   兰茨告诉我,这段时间抓到的俘虏和间谍他基本上都放了。已经没必要再吸引仇恨了。我们每天早上起来,到卢浮宫附近的花园里散步。兰茨永远全副武装。这段时间他教我法语和俄语,说多会几门语言总是没错的。   可是他教我的怎么都是“我是中国人”“我恨纳粹种族主义”“我恨日本法西斯”?   他绝口不提为什么教我这样的内容,我也不问。最后我说,兰茨,别管我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跑吧。   兰茨说,跑到哪里去?你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这一次,生命的喜悦已经冲不散即将到来的失败和分离的哀伤了。其他德军士兵陷入了醉生梦死的状态,而我和兰茨就那样每天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守在一起。很多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死死盯着对方。所有的甜蜜都镀上了一层绝望。我们一天不厌其烦亲吻对方几十次,好像在弥补即将失去的时光。   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出生的。我抱着孩子喂奶,让他尝尝妈妈的味道,可是根本不知道他可以享受这种待遇多久。他是亚麻色头发,灰色眼睛,很像兰茨也很像我。我们每天围着他看不够,有的时候也会想起他不知去向的哥哥。   得知卢浮宫内被安放了大量炸药,希特勒已经下令毁掉巴黎的时候,兰茨本来很担忧地准备搬家的,但是最后没有搬。我知道他们已经决定了投降,如果有谁能第一个得到这种消息,那么一定是兰茨。那一天很快到来了。我永远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兰茨用力吻了吻我,然后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他还有一线生机,他一定会来找我。不要去看他投降的样子,他不希望我看到那屈辱的一刻。   我流着泪说好。   我就在家里等待,很快就有人过来逮捕了我。我们行走在巴黎明媚的阳光下,沿途的女人孩子都冲我吐痰,扔东西。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听懂。   逮捕我的是美国人,事先准备好的法语和俄语没有派上用场,但这不是坏事。他们带我去接受审问,态度还不算恶劣,但是完全不顾我的意愿抱走了我的孩子。   审问我的美国官员问我:“姓名,年龄,国籍。”   “我叫秦心南,年龄23岁,中国人。”   “哪个是姓,哪个是名字?”   “姓秦,名心南。”   “中国人?怎么可能是中国人?中国人却和德国佬混在一块?如果你是日本人,没必要伪装,虽然你们炸了珍珠港,我们也不会把气撒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说:“我恨纳粹种族主义,我恨日本法西斯,我恨不得所有侵华日军都被阉了,让他们的女人都饥渴而死,现在相信了么?”   美国人咽了咽口水,说:“好的,下一个问题。你去过北非随军?官职。”   我说:“厨娘。”   看到他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我说:“说是情妇更恰当一些,那是官面上的说法。”   他显然更加接受这个答案,抬抬眉毛,继续问:“有没有什么坦白出来可以给你争取宽大处理的事件?比如救过多少个犹太人……”   我说:“我不认识任何犹太人,在记忆里干脆一个都没见过,兰茨也不会当着我的面杀人。我想没有。”   “听说你的情人为你处决过一个犹太女人。”   “我不知道,也许吧。”   最后这个美国人看我的眼神里甚至有了一点同情,我相信他肯定把我当做了一个玩物,没有任何地位。最后甚至连语气都温和了一些:“虽然你没有什么光辉事迹,但是也没有参与作恶,而且你的祖国也在同日本法西斯战斗,与盟军统一战线……我们决定将你遣返回国。”   我说:“我有选择吗?”   他耸耸肩:“很遗憾。没有。”   “我的孩子呢?”   “我们会处理。”   “处理?”   “我们会把他带回美国接受先进的教育,他这么小,不能因为一个纳粹战犯父亲就也走上那样的不归路。”   所谓处理,从小洗脑而已。   我说,他还在哺乳期。   他说,美国的奶粉很好。   我不得不安静地、默默地承受。这些美国人,不顾任何人的意愿决定他们认为正确的一切,带着优越和施舍。在他们面前,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被俘   当初做反间谍工作的时候辣手摧花的举动害了我。我是党卫军,本来待遇就比国防军差很多,但是最悲惨的是,那些我杀掉的美女间谍的老相好都来找我作对了。他们都知道我是从非洲回来的,回来之后驻守在巴黎哪里都没去过,但是他们把我按在水桶里灌水,快要淹死的时候捞出来,问我希特勒现在藏身在何处,问我柏林的守军如何部署。   我说,我既不是他的亲信,也不是他的老婆,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告诉我?   迎接我的是新一轮的灌水。   这伎俩我是熟悉的,当初做刑讯的时候我是用过的,犯人要么在绝望中开口,要么在绝望中死去。   我几乎以为我也难逃此劫。   最后我还是活着出了刑讯室。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招待我的是一场“巧克力盛宴”,所有的食物从早到晚都是巧克力,就连饮料都是放得冰凉的热巧克力,下面粘糊糊一层,上面黑乎乎一片。   到最后完全是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我把那黑乎乎的条状物扔进嘴里吃掉的,吃太多巧克力让我消化不良,每次打嗝嗅到那种可可味,我就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本来我的肺部就有旧伤,加上这次被灌水逼供,每天要么咳嗽个不停,要么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守在门口的黑人士兵都有点听不下去,躲远了。如果不是知道外面还有其他重兵把守,这几乎是绝妙的逃跑的机会。   最后在我的抗议下我得到了一个美国医生的治疗。医生说我旧伤发作,而且营养不良,如果再继续天天吃巧克力没多久就会死去。也许是更高层的长官觉得我还有用,又或者是惦记着日内瓦公约。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吃到了面包和蔬菜,还有一点肉。   我忽然觉得,拒绝向法国人投降而选择了美国人,真的不是一个我们想象中那么聪明的决定。   时光仿佛停止了。我每天看到有人打开门,都不知道是来给我送饭,还是把我拉出去枪毙。监狱的窗户又高又小,只能偶尔给我带来一点阳光。但是这一点阳光都是奢侈而美好的。   守门的黑人士兵还算和气,没有没收我的照片。一有阳光,我就到下面去看我和南拥吻的画面,好像回到了烈日炎炎的非洲。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幸福啊!   外界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只能趁送饭的时候小心地和黑人士兵套近乎,了解一点情况。虽然败势已经无可挽回,德军还是在死扛。其实如果不是受到卡纳里斯将军领导,如果不是看见了隆美尔元帅的犹豫,如果不是听了南无意间一语道破的真相,也许我也还在战线上负隅顽抗。这是党卫军的信条:“吾之忠诚即荣耀。”   希特勒想出了“焦土政策”,想要整个德国给他陪葬。   疯子。   为什么要去打苏联。   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优秀的军人到战场上为了他的野心前赴后继地死去。   西尔维死去了,太多人都死去了。   那个时候,希特勒说“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作战不力,有辱他的威名,配不上这个名字。   旗队的指挥员派普把一只夜壶绑在了旗队的标识上,想要邮寄给希特勒,我们所有人一起拦着他才阻止了他这找死的举动。   我觉得,其实顶着这样一个疑似夜壶的名字作战,派普和他的部下才是最冤枉的。   不是我对德国不忠诚。不是我不爱我的国家。   而是为了一个疯子葬送德国,不值得。   为了这个疯子死去,我都觉得,我不值得。   当初施陶芬贝格刺杀希特勒,如果成功了,又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但是我觉得,大概用处不大。   那不只是希特勒,那是他所有的信徒,所有向对待宗教一样虔诚相信他的所有的人们,所有被以他的名义培养大的铁血的党卫军人,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不过也许有用。   也许德国会乱起来,但是我们会从苏联撤兵,我们会和美国交好,会放弃那些打下来也没有人去驻守的土地。   德国还是德意志。我们有强大的军工,我们有最优秀的军人,我们消灭了失业。   当初希特勒所做的这些,让我们开始了对他的信仰。   也正是这信仰,让我们跟着他一起把理智葬送,直到今天节节败退成为了阶下囚的局面。   德国,成也希特勒,败也希特勒。   其实这个奥地利人何曾真的爱德国。他爱的是他的种族主义,他爱的是他自己。   只是我现在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守在牢房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可以用手掌来丈量我的容身之地,每天有两次有人来和我说话,一次是送饭,一次是倒夜香。   每天在阳光下看,使我的照片有些发黄。   我很心疼,再不把它拿到阳光下去看,只是借着阴天里的微光细细抚摸。   如果我还剩下什么信仰。   如果我还有什么一定要达成的信念。   那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去看南,去找回我们的孩子。   我曾有过那样明媚的记忆。   我曾有过爱。   遇袭   其实送我回去虽然决定了,可是怎么送是个问题。本来打算让我和美军驻中国的空降部队把我带过去,可是另一个官员当着我的面反驳道:“如果你想让她死,最好现在就给她一个枪子,而不是耗费几吨燃料,飞越喜马拉雅山,把她送过去和跳伞部队一起摔成肉饼。”   提出此建议的美国人铁青着脸瞪了他一眼,说:“那怎么办?走海路?飞越太平洋?”   另一个说:“干嘛不干脆把她交给苏联人?斯大林承诺打赢了德国之后要去支援中国,反正在东边苏联也在和日本人僵持,让她跟着苏联的坦克车去日本多好?”   “她英语很好,也许可以做个翻译。”   “哦,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翻译还是就地找比较好,这样千里迢迢运过去耗费太大了。”   最后这几个美国人炒了几句嘴,决定了我的命运:被移交给苏联方面遣送回国。审问我的那个美国人对我有一点好感,就提醒我:“到了苏联人手里,说话小心一点,德国人和苏联结怨很深,你又是德国人的情人。如果苏联士兵对你做了什么,事后记得要点吃的,他们一般都会给的。”   意识到他话的真正含义,我不寒而栗。   本来兰茨告诉我,如果被捕,说自己是被强迫的,我是不愿意的。但是被移交给苏联人以后,我确实这么说了。他们半信半疑,但是看到我唯唯诺诺的样子,觉得我很软弱,耸耸肩把我扔在了一边,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幸好负责押送我回国的苏联士兵显然不喜欢我这种女人,而看到如花一般美艳的人高马大的苏联美人,我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这种货色他大概确实看不上眼,多少松了一口气。我几经转手,搭乘向东的顺风车,一路回国。沿途磕磕绊绊学了一些简单的俄语,最后基本上可以沟通了。   忽然意识到我在兰茨身边四年,竟然没学会几句德语,兰茨一直和我讲英语,是多么宠溺我啊!   虽然每时每刻都想冲回去看看兰茨怎么样了,但是我还是很乖觉地作出思乡心切归心似箭的样子。我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犯人。所幸苏联人很单纯,那些搭载我回家的俄国大叔大婶对待我像孩子一样。   我心里有的时候会感到一丝愧疚,但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哪有那么简单呢,难道德国和苏联打仗是我下的命令么?   想到这里,我也释然了。   我们要穿过东北的深山老林,进入中国。经过这一路上的相处,最后负责押送我过境的两个俄国姑娘已经对我消除了戒心,毕竟我对日本人的仇恨不是装出来的,我给她们讲日本人在南京的所作所为,她们也一样咬牙切齿。我们需要穿过一个日本人的据点,把我交给当地的土八路。几个美丽的姑娘还另外有任务,但是这肯定不会告诉我。我也没傻到一起聊几句天就把自己当成自己人。那是机密。   经过鬼子岗哨的时候,我们都屏息静气,穿着雪衣,悄悄在树林里穿行。事实上我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冷的冬天。我忽然想到兰茨当初从东线给我寄过来的照片,也是一身雪衣,笑得那么耀眼,眼睛深深的好像要把我吸进去。   我终于明白了当时他们得到一瓶伏特加为什么那么开心。事实上我身上现在就有一瓶。你真的需要它,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光是热汤根本就没有办法让你温暖起来,只有这刀子一样的酒能给全身带来经久不散的暖流。   苏联之行基本上把我变成了一个女酒鬼,从当初的红酒四两到现在的伏特加半斤面不改色,只能说是环境造就人。   不过这在这里算什么?几个姑娘个个比我能喝,更别说男人了。俄国最不缺的就是酒鬼。   我在这里走神,没注意到姑娘们那一处的情况,却猛然听到一声枪响。我一回头,看见娜嘉一枪嘣死了一个日本哨兵。真倒霉,情报失误,还是日本人临时换防,竟然让我们和日本哨兵撞了个正着。   据点里的鬼子很快就跑了出来。我们忙着找掩护,躲在树后面和他们枪战。娜塔莎悄悄递给我一把枪。生死关头,也没有人去计较我是德国人的情妇了。   鬼子对我们三面包抄。我们基本上处于绝对劣势,我们有四个人,还得算上我,可是对方有几十个人我们根本看不清。娜嘉和娜塔莎的枪法都是百步穿杨,所以虽然对方人多,她们还是不慌不忙一个一个收割生命,每打出一枪,必定有一个鬼子倒在雪地里。我的手枪射程近,我也不会用枪,胡乱打了几枪,全是浪费子弹。对方显然是准备抓活口,虽然恼羞成怒,却也没有下死手。最后忽然听到娜嘉一声痛呼,我们慌忙回过头,却见鬼子已经从后面断了我们的去路,几个姑娘都被打断了腿,大概也是看出我不中用,干脆没有在我身上浪费子弹,劈头盖脸就是五花大绑。   手枪自然也被抢走了。   我和几个身受重伤的姑娘被关押在鬼子的岗哨里面等待更高级的军官来审问,看守我们的几个日本兵用色迷迷的恶心目光在我们身上瞟来瞟去,两个人谈论着什么,低低□。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因为我不只有娜塔莎给我的这一把枪,在我衣服兜里,是当初卡纳里斯上将送给我的勃朗宁,在我的强烈抗议下,那个把我交接给这两位俄国姑娘的红军也把它还给了我。我仔细看过,里面有六发子弹。   我做出一副娇怯怯一脸害怕的样子。俄国姑娘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去,坚毅地抿着嘴唇忍受疼痛。这更加显示出了我的懦弱无能没有战斗力。日本人的色心很显然蠢蠢欲动。他们用恶劣的中文和我搭话:“花姑娘的,哪里来的?”   我更加装得弱不禁风:“我不认识她们!放了我吧!”   两个日本人哈哈大笑,商量着什么,然后一个去守门,另一个凑到我身边,说:“花姑娘的,乖乖的,我让你舒舒服服的,等一会儿换龟井君。”   我吓得尖叫:“你们要做什么?”   日本人看见我的反应更高兴了,一手去解皮带,一手去解我腿上的绳子。我的心都快不能跳动了,万一他仅仅是松开了我腿上的绳子,那么他可以为所欲为,而我的枪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死命挣扎,日本人不满意我踢来踢去,去拽我的裤子,就在这一瞬间,绳子松了,我照着他的下身就是一脚,他捂着裤裆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我就举起枪对着他的脑门扣响了扳机。   守在门口的日本兵刚刚回过头来,我就对着他的脑门也是一枪。   好像在那一瞬间开窍,我福至心灵,冰冷的枪械在我手里有了灵魂,而活蹦乱跳的日本兵忽然成了死物。因为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只能成功我没有失败的权利,兰茨教我握枪的时候的话语犹在耳边,我的兰茨他视若珍宝宠得像一个公主的女子,怎么能让肮脏的日本畜生肆意糟蹋,一个完了换另一个。   我迅速解开三个俄国姑娘身上的束缚,拿下日本兵的枪交给她们。我们靠着角落围在一起,举枪对着门口。   娜塔莎忽然对我说,我们小看了你。   我苦笑,那又能怎样?也许这还是没用。也许我们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等来增援。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大队的日本兵冲进来,我们最后能做的只是留一颗子弹给自己。   但是上天对我们不薄。我们举着枪,等来的不是一连串的日本兵,而是八路军。   狙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段山还是个团长,刚刚不做土匪做八路,看见几个苏联女兵稀罕极了。本不指望这里有俄语翻译,我也就硬着头皮上阵,说明了姑娘们来这里有任务,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于我的经历我本来可以编个别的,但是有什么必要呢?我诚实地说,我以前是德国人的情妇,驻守巴黎的德军向英美法投降,我被美国人抓住,移交给苏联遣送回国。   苏联姑娘们没有在这个时候交代任务,而是等待正经配备的翻译。也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也怨不到我头上。团长问我:“老家在哪儿?”   我说,河北。以前家里人在南京做生意。   “还回去?”   我说,不回去了,日本人占领南京的时候,家里人都死光了。   团长说,你等一会儿,政委来了你们再谈,我一个大老粗不太懂你们姑娘家的事情。   我笑了笑,说,我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不是什么姑娘家。   团长哦了一声,表情干巴巴的。   政委戴着眼镜,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说话看起来很斯文,说话也是中气十足语气强硬。我对八路军的第一印象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团长是从良的土匪,政委是彪悍的书生。   看见我,政委恢复了斯文,很亲切地问我家里的情况,听说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还会说英语和俄语,很高兴,问我愿不愿意留在革命队伍里打鬼子。   打鬼子,为什么不愿意。   我的痛快让政委倍感欣慰,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的革命队伍对同志们一视同仁,尤其你还是来自无产阶级,绝对不会有人因为过去的经历瞧不起你的。   虽然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可以让人瞧不起的,虽说我一点都不觉得和兰茨在一起很丢脸,但是想到以前在家乡未婚先孕的姑娘受到的白眼和欺凌,我立刻觉得这团长和政委都是好人。   过了两天正经翻译来了,我也和当地妇女投入到了生产生活工作里,那天我们正在灶台上干活,大家感叹着南北生活习惯的差异,团长就风风火火冲进来,大嗓门对我喊:“听说你枪法不赖?跟德国人学的?”   我犹豫了一下琢磨着要怎么说,结果他看我犹豫,忽然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没事说那些做什么,说的都是虚的,陈哲那小白脸才天天扯着嗓子靠训人过活,会不会的拉出来亮亮见真章,你快来,让大伙见识见识你的枪法。”   我说:“我那天是逼急了,其实真的不会。”   团长炸毛:“说了别学那小白脸絮絮叨叨,会不会不是你说了算,出来打两抢,本团长要看看!”   土匪。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跟着他去了校场。   第一次只隔了50米,靶子很大,中间画着一个大红点。我举枪射击,“啪”的一声,正中红心。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欢呼声,都说:“这小姑娘家家的瞅着柔柔弱弱风一吹就要飞走的样子,怎么枪法这么厉害?”   团长也吵吵起来了:“还说不会使枪!就你那握枪的姿势就没个三五个月练不出来!在我手底下讨生活,藏着掖着可不是好汉!”   政委在旁边瞪他一眼:“又土匪作风,什么手底下讨生活,再说话干一票都出来了。段山,你要是再这样,小心我上报组织撤了你的团长!”   团长也不干了,哇呀呀喊道:“哎呦你个小白脸还反了天了,老子在前头杀鬼子,你敢撤了老子!”   这两个人闹得不堪,本来很有意思,但是这冰天雪地的太冷了,我小声嘀咕:“三十几岁的大男人,闹起来上窜下跳和孩子一样。”   声音不大,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听见了,咬牙忍笑。其实本来想说猴子,想一想太不厚道才换成了孩子,但是也足够两个人面红耳热别过头去赌气不去看对方。团长,我刚刚知道叫段山,瞪着我道:“还有你,还没试完呢!倒在这里看起戏来了!去,再后退五十米,我看看你能打几环。”   我知道他是面子上不好看了,也就没再拆台,后退五十米,在100米处又打了一枪。   本来大家还嘻嘻哈哈看团长和政委的热闹,没几个人关注我这边的情况,但是看见我的子弹从刚刚射出去的弹孔穿了出去落在地上,诺大的校场慢慢变得安静了起来。   团长和政委也不吵嘴了,瞪着我出神。最后团长反应快一些,说,去,给她换一把三八大盖,这次300米让她试试。   这次团长亲自来教我使用,瞄准。最基本的教完了,他也不多说,站在一旁看。枪很重,我臂力不够,射脱靶了。团长让我躲在石头后面把枪垫在石头上面打。   没有中靶心,有点偏。   我觉得,果真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   可是团长的表情很严肃,吩咐勤务兵:“去,把靶子再往后撤100米。”   我这次已经不抱希望打什么红心了,只是很单纯地对着白花花的靶子打了过去。   有点偏下,不正。团长说:“瞄准镜要调整的。”   我调了调,又打。   红心。   团长不经意感叹出来:“乖乖,给我捡到了个女狙击手!”   接下来的几天,团长亲自负责我的训练,并且给我找到了一把以前做土匪的时候从国民党手里抢回来的奥地利产射鹿枪,子弹不多,据说收缴来以后根本没舍得拿出来用过,最远可以打到1500米。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坐在村头那棵大树上把对面炮楼的鬼子哨兵打死。我做到了。那些鬼子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如果说我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那肯定不是做一个狙击手,而是激起男儿们的斗志,让队伍里出现一个又一个的狙击手。在弹药紧张的条件下,枪法是一定要得到重视的,我们没有那么多子弹可以浪费。没了司令官的鬼子就像一大团没头苍蝇。打仗的时候,我的任务就是在战场边缘某个安全的、鬼子射程以外的地方,一般是一棵树或者一座小土楼,把所有张嘴发号施令的鬼子送上西天。其他枪法好的喜欢和我比。我也不介意,我本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东北的冬天实在是冷得惊人,我需要在树上蛰伏好久等待目标,有的时候团长会亲自给我送来一件大衣,说:“多穿两件棉袄,趴在树上也不动弹,小心冻死。”   他的勤务兵跟在后面抿着嘴笑,我看着他们的眼神,明白了许多东西,然后叹了口气。   “故交”   随着苏联人的到来,打日本人势如破竹,东北很快解放。我们南下,去参与晋西北的反扫荡。时间过得飞快,唯一不变的是兰茨的照片一直被我放在胸口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偷偷拿出来借着月光看。   彼时如花美眷,而今只剩下了似水流年。   夜夜泪湿。   日本人投降了,广播里宣布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我也不是不高兴的,我只是想知道,千里之外,兰茨怎么样了?那些美国人可曾虐待了他,可曾让他吃饱穿暖呢?   打完了鬼子,内战开始了。这次我不愿意参加了,国民党再怎么混蛋也是中国人,拿起枪对准自己的同胞不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再者说,部队里的传言和大家对我的态度也让我很难做。段山对我,确实是太殷勤了些。   临走的时候段山还是一脸干巴巴的表情,倒是陈哲政委好言好语对我说了些安慰的话,鼓励我好好工作救死扶伤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作贡献。我一一应下。   我去了医院,做了一名护士。诚实地说,做护士比做狙击手还累,因为从早到晚一刻都没有停歇一直都有伤员抬进来,个个鲜血模糊。但是只要有一点时间,我就会打开收音机听外国台,大家见我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鸟语”,以为我关心国家大事,都说念过洋学堂的就是不一样。   只有我知道我在听纽伦堡审判的结果,生怕错漏一个。   其实我不太耐烦应付那些听说我25岁没有丈夫而心思热络起来的医院领导,那一天也不例外。但是真正让我张嘴喊出“等一下您先别说话”的,自然是广播里出现的那个熟悉的名字。   兰茨˙瓦伦特˙尼采。   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   我调高声音,继续听,生怕错漏一个字。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字给我听,只有简单一句话:因虐待战俘、迫害犹太人,被判处绞刑。   绞刑。   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医院领导絮絮叨叨的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阳光那么刺眼,可是我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好像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好像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   心就那么大,被掏了那么大的一个洞,鲜血横流。   我也不顾怠慢,就那么幽灵一样飘了出去,完全无视领导的怒气。恍惚间我好像听到背后有人说,你别以为段副师长看得起你你就可以眼高于顶,你还没当上师长夫人呢,在这里牛什么?   我什么时候牛了?   我怎么不知道。   我只知道兰茨被判了绞刑。然后,全世界都不重要了。   最后医院领导还是吃罪不起大人物,来找我作低伏小,说段副师长腿部负伤,点名要我去护理。我乖乖地去了。别人都在五六个伤员之间忙死忙活,我这头却悠闲得很,领导见我给段山换完了药,连忙把我按在那里让我给他削水果。   我依旧是乖乖削水果。诺大的病房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段山一个活人,我一个死人。我知道他在偷偷看我,但是只要我稍稍抬起头,他的眼睛就看别处。苹果削好了,段山眼巴巴看着我,等着我把苹果交到他手上,可是我继续切,把苹果分成四半,连核都仔细地去了,然后装在托盘里递给他。他接过托盘,扁扁嘴,有些失望的样子,但是很快把苹果扔进嘴里,吵吵道:“好吃好吃!我说小秦,你这手可真巧,端枪打得准,扎绷带扎得好,连削水果手都削得比别人好。”   我说:“段副师长谬赞。”   段山说:“小秦你是不是故意给我难堪,你明知道我是个大老粗说不来那文绉绉的话,还非得什么谬赞不谬赞地寒碜我,跟陈哲简直一个德行……不是,我不是说你德行,我是说陈哲德行。那个该死的小白脸!”   我说:“陈哲区政委也快要到四十岁了吧。”   他说,对呀。   我说:“小白脸有四十岁的么?”   段山噎了一噎,说:“小秦,你成心和我作对!水果也削完了,去忙你的去吧,别在这里给我添闲气!”   我点点头,起身直接走了,段山咬牙好像有些后悔,但是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本该知道这个道理的。   第二天正忙着给伤员换绷带,忽然听说有人来找我,是我的老同学。   什么老同学,我满心狐疑跟着出去,看见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妇,一看见我就抓住我的胳膊,说:“心南,当年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欺负你的,可是你大人有大量你就帮帮我这一回吧!”   我把胳膊从对方手里抽出来,慢慢打量她。她被我看得发毛,冲我讨好地笑。   认出来了。   这不是千金大小姐王淑惠么。   王淑惠紧张地拽了拽裙子角,说:“心南啊,当年,是我不对,我那时候太小,被惯坏了,不懂事,你可千万别和我计较。你现在都搭上了大人物了,听说过几天就要当师长太太了,我家孩子他爹被抓进去,你一定有办法……都是女人,你也知道我独自拉扯大这两个孩子有多不易,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只消对那段师长吹吹风,就肯定有用,英雄难过美人关,当年你就是咱们学校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多少傻小子趴在门外就是为了看你一眼……”   我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说我要当师长夫人,反正是谣传。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做不了段师长的主。”   说罢要走。   “你就是记恨我!对,当初你家是我爹背后使了手脚整惨的,可是我们也遭报应了呀!爹出了南京没两天就打了败仗,底下旧部跑的跑散的散,我娘和一堆姨娘争遗产争得你死我活,我才明白你说得对。我孩子他爹却和你无冤无仇啊!举手之劳而已,你怎么这样狠心!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你还记恨着,你这是要眼睁睁看我一家老小饿死在大道上,你这是要整死我呀!说不定我孩子他爹就是你鼓捣段师长抓进去的!”   我冷冷看着她,看到她发毛为止,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有孩子,两个。大儿子一生下来,模样都没见着,就被抱走了,二儿子刚出满月就被美国人抢了去。我男人被判了绞刑,没几天就要死了,我现在恨不得陪了他去,还有心思去害你?王淑惠,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王淑惠脸色惨白,在风中落叶一样抖。我没有心思去管她。她抖抖索索骂道:“你,你欺人太甚!”   终于还是被激出了当年的大小姐脾气。   我回过头,冷冷看她一眼,说:“我以前在段副师长手底下当狙击手,最好的战绩是在一千米外打死一个鬼子司令官。你别招我,你招不起。”   王淑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名单   亲爱的上校,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请帮忙把这封信保存好,并设法转交给我的情人秦心南,告诉她,我虽然很想回去找她,但是已经无力回天,也告诉她千万不要想不开,要好好活下去,必要的话找一个可靠的男人结婚。至于我们的两个孩子,如果她的丈夫不愿意见到,不去找也罢,在世界上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活着,比背负纳粹父亲的阴影长大要好得多。   早在投降之前,我还在党卫军里面为海德里希处长工作的时候,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从事的是撒旦的行业,这个世界上最阴暗的行业。在审讯的时候我无所不用其极,由此得来的情报换回了我身上亮闪闪的奖章,更有许多间谍,其中好多是绝代佳人,影后和交际花,在我手里香消玉殒。   用我的生命,去偿还这样许许多多的生命,并不冤枉。   但是我对生命如此眷恋。虽然我交代了请嘱咐我的情人南要好好活下去,找一个丈夫,但是我很清楚,她十有□不会那么做。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我们的爱。我怎么舍得把一个这样的姑娘独自丢在这个世界上呢?她忠诚,坚忍,纯洁,这个世界上所有最好的形容词来形容她都不为过,她绝对不会丢弃我,丢弃我们的孩子。那么我怎么能离她而去,让她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承受那最深重的寂寞与相思,承受因曾经和我在一起所要不断遭受的迫害和欺凌,连孩子那唯一的精神支撑,都在战争中被送去了远方,又或者被贵军以教育的名义带走了呢!   为了活命,我已经坦诚了我的所有罪行,并且表示了悔改,为了活命,我对门德尔医生和科勒夫人都作出了指控。但是我知道,这并不能说明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说明我继续存在还有意义。我曾犹豫过,我知道有些信息,说出来只是将我向地狱之门推得更深,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了选择。我不得不强调,作为一个纳粹德国的情报人员,我知道的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得多,而随着我的脊椎骨在绞刑架上断裂,这一切都会陪我停止运转的大脑消失不见。我可以说出这一切,只求保留我的生命,并且留给我一些希望,让我在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走出监狱的大门,去看我的南一眼。   十年,二十年。   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   我都会感激这一切,感激亲爱的上校你给我带来的机会,给我生命留下的不曾泯灭的曙光。   兰茨˙瓦伦特˙尼采   09.11.1946   遗书写好送出去之后,等待让时间都焦灼了起来。这个时候守在我们口的不再是那个好相处的黑人士兵,我也已经不在原来的战俘营,而是随着许许多多的战犯一起被关进了达豪集中营,等待死亡。我知道我受到的待遇已经算很好了,比起那些鼻子被打断□被踢碎的军官和士兵,比起小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的在自己的排泄物里面挣扎的战俘,我本应该感激自己面前摆着的三明治和水。   可是如果明天就是我的末日,明天我的生命就会在此结束,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苦难和希望会一起终结,过去和未来会被一起埋葬。   我所深爱的,我所留恋的,和我之间,都有了生与死的距离。   胡思乱想中,门被打开了,守卫对我说,沃尔特上校愿意见我。   我就知道我不会死。   我知道这个沃尔特。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意人。   有升官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沃尔特坐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等着我,和我寒暄了一下,就直入主题,问我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情报可以换取我的生命。我说,我可以提供一份纳粹德国的军火专家名单。   他的眼睛里明显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但是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那倒是也没什么,我们美国自己有很多优秀的科学家,其中还有一些是从欧洲包括德国跑过来的犹太人。你的坦白也许会给你争取到活命的机会,但是我不好保证什么,大概最起码要给你判三十年。你快写吧。”   我说:“十年。”   他很恼怒,说:“你现在已经是个战犯了,你真的以为自己还有权利讨价还价!”   我说:“我有肺炎,在监狱里面,根本活不了三十年。你判我三十年,我一样还是出不去。”   他重重用鼻子喷了一口气,满脸恼怒。但是我知道他很心动。有的人对你吹鼻子瞪眼,但是会让你活下去。有的人对你和颜悦色,可是心里已经下定决心要干掉你了。我知道沃尔特是前者,所以才找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来。   他抱怨:“十年还是太少了!你让我怎么和汤姆森少将交代,你可是一枪击毙了人家最爱的女人!”   我说:“我诚实地告诉你,汤姆森少将最爱的女人最爱的可不是他,那个女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四五个情人,其中的最爱是年轻英俊的科里曼上尉,据说身体很好,床上功夫很不错。”   沃尔特说,你这是栽赃陷害!   我说,实话。   沃尔特说,好吧,你写出来,我去给你争取试试。   我写完了告诉他,这里只有一半,听到改判,我会写另一半。   他气鼓鼓走了,临行前瞪了我一眼。   三天之后沃尔特来找我要另一半的名单,说已经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改判到十五年。十五年,总比死去强得多。   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就痛快地默写出另外一半。写完了交给沃尔特之后,我问他,他告没告诉汤姆森少将那个女人的情况,他怒道:“当然说了,不然你还有命在!可是该死的科里曼升官了,在汤姆森上将那里吃了瓜落,回头就去黑了你一状,十五年已经是我拼了老命争取来的了!”   我说,谢谢。   他扁扁嘴,耸耸肩,最后对我说:“我会想办法请个医生来再给你看看,一定让你活着出去。”   如果说刚开始我还仅仅把这当做一笔买卖,那么现在我可以说,这句谢谢是真心的。   团长   第二天医院领导又来找我谈话,跟我讲解决个人问题的重要。我在那里安静地坐着,听他在那里唾沫横飞:“小秦,咱们医院里面,单身的护士里,就你的年纪最大了。对于你这样因为战争原因耽误了个人问题的同志,组织上一向给予足够的关注,亲切的关怀。我们怎么能让这么漂亮的女同志孤孤单单就这么下去呢?你的过去大家都是有所了解的,但是咱们这是革命队伍,没有那么多陈腐的偏见,绝对不会因此歧视你,更何况,段副师长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这样大好的机会,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的,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因为什么莫须有的原因就放弃呀。”   我说:“谢谢组织上的关心和抬爱,我深以为,这样大好的机会,还是让给需要的姑娘比较好。”   领导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小秦,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虽然我们都愿意相信你是一心投入到革命当中的,但是你可不要对纳粹德国念念不忘,让党组织不得不怀疑你,有没有什么落后陈腐的资本主义思想,对革命不够忠诚。”   我闲闲地说:“我出身无产阶级,在抗日战场上打死了7个日军大佐,18个少佐,另75个哨兵,3个特务,两年前就是师部点名的战斗英雄,之后在医院里更是包扎救治了数不清的伤员,现在却要靠嫁给段副师长来证明自己对组织的忠诚?”   医院领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把茶缸一摔:“你别不识抬举!”   我闲闲抬眼去看他,不过三秒钟,他就别过头去,抖抖索索走了。   狙击手的眼睛,不是谁都有胆量面对的。   那天我还是照常去给段山换药,一碰他的腿就哇哇乱叫,我说:“怎么了?哪里疼?”   他憋了半天,说:“反正就是疼。”   我一本正经道:“完了,大概是感染了,我去叫大夫来,打两针消炎药。”   段山这个大老粗,别的不怕最怕打针,当即说:“没事没事,这点小伤算个啥,想当年老子打鬼子的时候,多重的伤都受过,你别去,我求你还不行么。”   我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在一旁坐下,给他削梨。梨子皮刚去了一半,他就犹犹豫豫地说:“你们领导,给你气受啦?”   我抬头看看他,笑道:“没,领导关心我呢。”   他又犹豫道:“你,你别误会,不是我让他去的。”   我头也不抬:“嗯,我知道。段副师长最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当年在三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顿了顿,又说:“听说你老同学来找你求情,你给推了?”   我冷笑:“她算是哪门子的老同学,一个军阀的女儿,当初念书的时候,和我打过一架,背后鼓捣她爹把我家人往死里整。我不记恨她她就该烧香了,还来求我救她男人,她男人要是个好饼,用得着我救?剥削人民的蛀虫,该怎么整就该怎么整。”   段山连忙夸我:“小秦有魄力!”   我依旧笑,不答话。   他接着小心翼翼地问:“你当时还说你男人被判了绞刑。你说的,是那个德国人?”   我顿了顿,去看他,说:“是。”   他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说:“那个德国人死也该知足了吧,有你这样惦记他。”   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我把削好的梨子放在一边,段山接梨子的时候抬头来看我,却慌了,说:“你你你,你哭啥,你别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哎呀我这个嘴欠劲儿的,我没事说这个干啥,小秦你别哭了,死都死了,哎呦我这臭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去抹眼泪,说:“没事,我知道的,他做过了坏事,杀人偿命,也没什么稀奇的。”   段山可算松了一口气,说:“你明白就好,哈明白就好。”   可是我继续哭了起来:“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孩子是没有罪的呀,我两个儿子,现在在天涯海角,我到哪里去找呀……”   段山抿着嘴不说话,最后好像下定了决心,说:“小秦你放心,我帮你去打听。”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去看他,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去打听,你把你两个孩子的名字,还有那个德国人的名字写下来,我去帮你问。”   我擦擦眼泪,说:“不用了,团长,这种事情多为难。”   不知不觉就恢复了刚认识他的时候的称呼。他好像也被我一声“团长”触动,最后说:“还记得我是你团长!我手底下的兵,谁敢欺负!你快写,我还就不信了,战斗英雄的儿女,我去问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字!”   我无非是觉得太欺负他了,不嫁给他也就算了,跑来哭就很过分了,还让他去问情敌的孩子,比起来我宁愿去找陈哲政委再哭一场,就是可惜了人家没负伤,我在医院也看不见。但是我真的太想找到我的孩子,太想太想了。   我下笔飞快,那几个心里刻得刀凿一样深刻的名字我自然很快就写了出来。段山拿过那张纸条看了看,说:“这蚯蚓爬的是啥?你也标个汉字,我大老粗,不认识。”   我连忙标注,一边告诉他:“兰茨˙瓦伦特˙尼采,ss武装党卫军上校,这是我男人;西尔维˙秦˙尼采,这是我大儿子;埃尔文˙秦˙尼采,这是我二儿子。大儿子1942年出生,送往了意大利,我不知道负责的是谁,恐怕也只有孩子他爸知道了……二儿子被美国人带走了,也不知道要不要得回来……”   段山僵了半天,才说:“真绕嘴。”   我忽然惊觉,这句“我男人”说得太顺嘴了些,他听了心里大概要不舒服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很害怕他不去帮我问。但是段山只是笑笑,把纸条揣在衣服兜里,说:“得,我记住了,你就等信儿吧。”   隔壁来了一个重伤员,肠子都流出来了,几乎所有的护士都去帮忙,我看了看段山,他冲我点点头:“去吧。”   我去忙了个昏天黑地,再出来的时候,就听说段山已经出院了。   我知道我终究是对他有些残忍,但是他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副师长,风光一片大好,总会有更好的姑娘愿意嫁给他,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歪脖树上,我早断了他的念想也是不错。而我的兰茨呢?除了我之外谁还记得他呢?   我要出去,找他的墓。   哪怕已烂成森森白骨。   哪怕把十指挖出血来。   我也要去,再看他一眼。   只是一眼,也好。   枪子   医院领导的小鞋给我套上得很快,段山前脚走了,我后脚就被派去洗绷带。虽然还没到三九天,也早上冻了,屋里要暖和一点,但真的是暖和一点,洗衣房的火一点也不足,将将维持着不上冻而已。   绷带扔进水里就是一片黑红,我也不着急,找了根棍子挑着往出捞,反正洗得不好了要被挑刺,洗好了还是要被挑刺,让我洗绷带目的不是让我出活,是让我蹲小黑屋,我多蹲一会儿领导反而高兴,就更加慢条斯理。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过来,狙击手没做太久,但是野兽一般的直觉已经练出来了,我迅速放下手里的棍子和绷带,回身去看,然后松了一口气:“佳宜,来洗衣服?”   张佳宜冲我笑笑:“没,来帮你洗绷带。”   我说:“马院长让我洗,还是我洗比较好,你小姑娘家家的,别冻坏了手。”   说完,压低了声音:“别趟这淌混水,我招惹了马院长,这是罚我呢。”   张佳宜说:“我知道。”说完往我旁边一坐:“你别担心,都去外面欢送大人物了,没人发现的。”   我倒是松了一口气,把泡得差不多的绷带捞出来拧干,笑道:“你怎么不去?你们小姑娘凑在一起话多得很,不是挺好?”   佳宜在一旁帮我倒水:“切,别提了,都说我应该嫁给军长,不嫁给军长对不起组织上对我的培养。我就纳闷了,咱们马院长是开医院的还是开妓院的,稍微有个鼻子眼睛分得清楚的,就巴巴地送到首长面前给人家挑。听说你也不愿意嫁给段师长?我就说,再怎么美人爱英雄,也不见得要爱老英雄,战斗英雄还不多得是,对了,你还是个战斗英雄呢……”   我说:“佳宜,今天这话你就烂在肚子里,和我说说便罢了,让外人听见,够你倒一辈子霉的。”   张佳宜微张着嘴巴,复又蔫了下去,说:“哦,知道了。”   这小姑娘,岁数小,人长得美,出身也好,不知道这世界上的事情,不是好与不好,就分得清楚的。   看她有点吓到了,我倒是有些心软,说:“不想嫁给军长,想嫁给什么样的,你说来我听听。”   她皱着眉毛想了半天,说:“反正,反正不能嫁给个年纪这么大的,都能当我爸了,不对,比我爸还大个几岁呢。”   我“扑哧”一笑:“你这要求,听着不高,可是就你的人品样貌,所有人都觉得你得嫁大官,大官哪有岁数小的,怕都是王军长那样的。”   小姑娘一张小脸皱成包子,说:“怎么办,我这辈子就算完了啊。”   我又正色:“小姑娘家家的,这话不是乱说的。”   张佳宜听到这话,有点怕,可是还是壮着胆子对我说:“老说我是小姑娘,你也不老啊,说是25岁,瞅着比别的20岁的女孩都年轻,难怪段副师长喜欢你。”   我说:“我大儿子都四岁了,要是活着的话……怎么能和你们小姑娘在一起比?”   她瞪大了眼睛,说:“那,那你不是没结婚啊,难道你丈夫牺牲了?”   说完反应过来,捂住嘴,说:“哎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   这小姑娘心思太纯良了,我都觉得自己“伤风败俗”的往事说不出口。我说:“生孩子不一定得结婚。”   她一头雾水。   我说:“你不懂,别提了。”   她拉住我说:“别呀别呀,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我老觉得自己傻,我妈都说了,我出来一个人一准儿吃亏,我不信,偏跑了出来,果真外面的世界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就给我讲讲吧。”   我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学过医?有精子和卵细胞结合,就有孩子。不知道的话,去看看人体解剖图。”   还是不愿意多谈。   结果小姑娘拉住我的手说:“别呀,我就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解剖图我看了许多遍,还是没看出来精子和卵细胞是怎么碰在一起的呀!”   你叫我怎么说!最后实在受不了小姑娘夹缠,掏出我的勃朗宁,指着墙上的解剖图上的男人那物件,说,这个,现在相当于这个。   小姑娘点点头。   我指了指地上的一个不锈钢瓶,又指了指墙上女体解剖图的对应部位:“这个现在相当于这个。”   小姑娘又点点头。   我拿出一个白色的大蜡丸,放进不锈钢瓶,然后把枪口伸进去,砰一枪打了个粉碎,说:“就这样。”   小姑娘看看我的枪,又看看墙上的人体解剖图,琢磨了半天,明白了,然后雪白的一张小脸一口气红到了耳朵根。   我以为世界终于清净了,长出一口气准备继续去洗绷带,又听到了小姑娘天真无邪的声音:“那到底是谁给了你一枪呀?”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回过身万分无奈去看佳宜,她嘟嘟嘴,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我是不好意思了,我怎么好意思说他不是给了我一枪,是给了我很多很多枪,只不过目标比较少,射中的只有两个而已。如果一枪一个,我们家孩子起码有两个加强排,咳咳……   我说:“你没结婚的小姑娘,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别的别管了。”   说罢准备溜。   谁知她忽然开窍了似的,说:“你不嫁给段副师长,就是因为那个让你吃枪子的人吗?”   我顿住了。最后我还是诚实地说:“是的。”   佳宜说:“你很喜欢他吧。”   我说:“我爱他。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佳宜有点震撼。   我终于还是坐了下来,给佳宜讲了我和兰茨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把我们的经历完完整整告诉别人,说得如此用心。佳宜静静听着。末了,说:“他虽然是个纳粹,却能为了你杀日本人,他是好人。”   我笑了笑,心里有些凄凉。佳宜问我:“你那照片,还带在身上么?我能瞧瞧么?”   我小心翼翼把兰茨和我荡秋千的照片拿出来给佳宜看。佳宜看了又看,说:“真是金童玉女,难怪段副师长你看不上眼,有过这样的人疼你爱你,全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你也看不上眼。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我心中翻江倒海,小心地收了照片,说:“人都不在了,再好有什么用。你再莫提了。”   佳宜也安静了,说:“以前听说过一句诗,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听你一讲,有些懂了。”   然后说:“你要是难过,就哭吧。”   我真的哭了。   感觉好像,流尽了这辈子的眼泪。   消息   洗绷带这好差事,我只做了三天,第四天领导又来和颜悦色把我叫到一边教育了起来。我倒是宁愿去洗绷带。   佳宜到底还是没有嫁给张军长,小姑娘脾气上来了谁都按不住,和张军长说了些不好听的,把张军长一张老脸气得铁青,结果领导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佳宜这话说得太对了,他哪里是开医院的,分明就是开妓院的。   不过其实我一看,张军长他老人家并非那么好色不堪,只不过本以为能白捡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何乐不为,结果被佳宜一骂,也没了这心思,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看马院长又派过来一个袅袅婷婷的我,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把马院长叫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在旁边听得心里何其开心,但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淡定。   马院长被骂得孙子一样,但是张军长面前他就得当孙子,乖乖挨骂,心里大概已经把佳宜骂了千百遍。刚出了门,正准备找我撒撒气,却听有人来找我:“段副师长来找你,听说在张军长病房里,在门外等半天了。”   马院长脸色一下子由黑变白,把段山盯上的女人送过去给张军长,虽然后者官大,但是人家不稀罕,想到单一个段山就够他喝一壶,撒腿便溜。   段山就在门外等着,风尘仆仆,一看就刚刚赶了很远的路。他脸色不太好看,很犹疑,我觉得这不讲究的马院长唱的这一出他听了大约是不太爽利,但是见了我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说:“咋样,这两天还忙不。”   我说:“不忙,马院长派我去洗了两天绷带,最清闲的活。”   段山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老王八蛋,这大雪天让你去洗绷带?走,跟我走,老子找他去评评理。”   我说:“何必去招惹他,我也借机耍懒了,两捆绷带洗了三天,马院长鼻子都气歪了。”   段山“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走,屋里说话。”   进屋以后,把门关了个严实,段山才小声开口:“上次答应帮你问的那个事,本来是希望不大,我也没什么门路。”   我拳头一下子握紧,竭力不让声音如此颤抖:“那也没什么的,这才几天,我,我两年都等了,不急的。”   谁知段山却说:“我老段是谁,没得到信儿,我能来找你吗!说来也巧,就前两天,上头给派来几个苏联专家,哎呦荷一个个那叫好酒量啊,三瓶老白干下肚腿都不颤……额,说跑题了,我是说,我觉得都是黄头发绿眼睛的,问他说不准有门,我就去问了……”   我差点哭出来:“苏联专家,苏联人和德国人是血海深仇啊,他能告诉你些什么顶用的?”   段山一拍手:“你还真就说准了!事情还真就那么巧,那个苏联专家还真就认识你那个德国人,还真就和他有仇。他一听我提他,桌子没给我拍碎喽,哇哇大叫,说,都是那帮见利忘义的美国混蛋,这个家伙绞死都死有余辜,可是就因为他出具了一份军火专家的名单,死刑就免了,判十五年了……”   段山本来说得正高兴,忽然转过头来看我,我倒是听见桄榔桄榔的响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顺着段山的目光看去,是我自己手里拿着的茶缸,磕在桌子上桄榔桄榔响,手在抖,怎么克制都控制不住。   我啪嗒把茶缸松开,可是双手还是在颤抖,心里像煮开了一样,人好像站都站不稳了。段山挠挠头,说:“倒是你们家孩子还没有消息,不过听到这个我就着急来告诉你了……”   眼泪已经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到最后只会一遍一遍念叨:“谢谢段师长,谢谢段师长……”   段山看见我这个样子,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看我老段咋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你见我一次哭一次。别哭了,人都没死你应该高兴啊,看这样这个德国人也是有良心,舍不得你呀……”   我抽噎着去抹眼泪,一边努力点头,样子有些滑稽。段山就在那里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忽然说:“小秦,你穿白衣裳好看,哪怕哭也好看,难怪你要来当护士。”   我泪眼迷蒙抬头去看他,就见他摆摆手,说:“别瞅我,老帮子了,没啥好看的。师部挺忙的,我抢了二师一辆车才赶过来的,现在要是再不回去,二师长要来找我单挑了。你好好的,你的孩子要是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我说:“师长……”   他笑笑,没再说话,一转身就走了。那个背影,竟然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孤单。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千般愧疚却也无法。   不得不说我们的马院长见风使舵的本事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了,看见段山又来找我,对我的态度再次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温柔地对他说:“院长,我要是你,就再也不把我和佳宜往领导们面前放了,万一我们中的哪个真有了大造化当了军长夫人元帅夫人,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马院长的假笑僵在了半空中,拿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就那么僵着。他其实一直不大敢看我的眼睛。今天也一样,他咬牙切齿回身摔门而去。   甚至不敢瞪我一眼。   过几天,就传来消息,说段山被组织上安排去相亲,相了一个女知识分子,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结婚了。我倒是挺高兴,不过心里不大稳便,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其他小护士,除了佳宜以外,都看我的时候眼神玩味,经常和另外的人使眼色,还偶尔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都是小姑娘,我倒是不愿意和她们计较,倒是佳宜想为我打抱不平,我却说:“别理她们,说两句看两眼咱还能少块肉去。”   其实佳宜的情况没比我强多少,小姑娘本来挺浑和的,和谁都处得来,只是这次得罪了张军长并马院长,小护士们暗地里都嘲笑她不识抬举。   其实佳宜这性格,真是吃亏得很啊。   也不知道能不能求求段山,让佳宜去随军,她喜欢年轻模样好的,就给她找个年轻的嫁了,也省得这些居委会大婶并医院老鸨子龟公惦记。   能娶到佳宜这样的人物,哪个小伙子不觉得是福气。嫁给那些军长师长,回头年轻轻守寡多凄惨。官大有什么用。   不过这次,段山没等来,却等来了风风火火的陈哲政委。   陈哲   出现的时候,我们马院长正在趾高气昂视察我的工作,说我绷带洗得不干净,消极怠工,态度恶劣,不把战士们的健康和生命当一回事,得写八百字检讨。我正乖乖听训,忽然看见陈哲风尘仆仆走进来,和马院长打招呼。说起来陈哲的造化比段山要大,段山还是个副师长,而陈哲已经是军区政委了,所以只见马院长谄媚的笑容一口气咧到了耳朵根。陈哲见我在挨训,就也说我:“哎我说你个小秦,我说你这就不对了啊,你怎么能生活中有些不顺心,就把情绪带到工作里来呢,虽然你是45年的战斗英雄,虽然你在战场上表现得好,击杀鬼子无数,是当年三团最优秀的狙击手,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怀念三团的好领导好战友,也不能对现在的领导有意见不是。什么,马院长让你写检讨?哎呦得了,她那手就是端枪的,写什么检讨,写出来还不把你气死。快,和马院长承认错误,承认了错误跟我走,你看我待会儿怎么训你。”   陈哲护着我的意思太明显了,我自然也要配合:“马院长,我错了,我以后洗绷带一定更认真,三遍水漂不清漂五遍,非得把绷带洗得和新的一样一点儿血印子没有才拿去给伤员用。”   周围的小姑娘们都憋着笑,马院长根本就是挑刺,谁都看出来了,那绷带都用了多少回了,怎么可能洗得和新的一样,等三遍水漂完了漂五遍,等着用绷带的战士怕是血都流干了。   陈哲握着马院长的手语重心长:“哎呀呀,这都是我们带兵无方,我们怎么能把这样臭脾气心高气傲的战士送到你们医院里来呢,你看看,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陈哲握着他的手,我都听得到噶蹦噶蹦的骨头响了。马院长有苦说不出,眼泪都快出来了,只能泪汪汪说:“哪有哪有,能有这样的战斗英雄在我们医院里工作,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份。我挑她的毛病是因为我觉得她大有前途,想让她在工作中更进一步。”   陈哲放开了他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他拍的差点趴在地上:“那我可就放心了。没别的事我先带她走了啊,改天来找你喝酒!”   马院长泪汪汪道:“欢迎欢迎!”   到了屋里,陈哲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坐。”   和一根筋的段山不一样,陈哲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通透,但是也得小心。我坐下,说:“方才,谢谢你给我解围。”   陈哲笑道:“这都是小事,没啥。就是看在老段的面子上,也是应该的。”   我说:“那我可伤心了,我还以为政委真的还惦记着我这个兵呢。”   陈哲说:“我自然也是惦记的,不过真比不了老段,他为了你,把相好的媳妇都推了。”   我皱眉:“有这事?”   陈哲说:“老段就这样,一个心眼。”   我笑笑,看着杯子里的水冒着热气:“一个人一个性格。”   陈哲说:“我今天来找你,不为别的,就想听你说句准话,老段和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门都没有,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惦记着去找那个德国人?”   我别过头去看窗外:“是又怎样。”   陈哲怒道:“秦心南,你给我想清楚了。虽然那个德国人没死,可还判了十五年呢,等他出来了黄瓜菜都凉了,你要是嫁给老段孩子都满地跑了。再说他是什么身份?战犯!虽说战后悔改了,他也是没有任何前途的!他哪里好,不就是年轻点长得好点吗?不就是花招多会哄女孩子开心吗?你以为你天天捧着那个照片偷偷看别人不知道?我告诉你也就是老段厚道,不然让上头下个命令批个结婚申请书,你以为就那么费劲?旁的都是虚的,老段对你一片心,你可别给当驴肝肺!不然,我陈哲第一个不让!”   陈哲这话,换在旁人身上,还真是字字诛心,不怪是做到军区政委的人物。我笑了笑:“他是年轻,长得好。但是如果他能活蹦乱跳回到我身边,哪怕满脸都是皱纹,我也愿意。你说会哄女孩子开心,这也说到了点子上,他以前是做反间谍的,专门和美女打交道,对付女人真的有一套,他知道什么叫浪漫。你说的那张照片,我是天天拿出来看,我从来没想过要瞒着谁。我现在也可以把照片给你看看。这是一架秋千,他在推我。你现在看,只看得到秋千,我,他,还有沙漠。可是你知道这秋千是在哪里架起来的吗?是在一架高射炮上。那个时候我们在非洲打仗,我刚刚给他生过一个孩子,但是被抱走了,因为纳粹的种族法里面规定不允许日耳曼血统的军官和非日尔曼的女人生下孩子,所以我们的孩子只能到意大利逃难。他知道我被抱走了孩子,心里难受,就在高射炮上给我架起来一架秋千,哄我开心。他真会哄女孩子开心是不是?可是那个时候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都是孩子的妈了,他对我还是一样的,你们有谁做得到?我一共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现在都不在身边。说实在的,我这种没结婚就生过两个孩子的破烂货,竟然有这么多人这么积极来给我介绍对象,还都是大官,陈政委你知道为什么对吧,还不就是我模样好,身段好,这一身皮子养得水灵。我话撂到这儿,要是你们看见的是当初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会想要娶我。我给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在战争期间,可是我月子里一点都没落下病,你知道他对我多好么?你知道他是如何把我放在手心儿里捧着的吗?你说,要是这是虚的,什么是真的?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真的?你们只看到我今天是个战斗英雄是个美人,你们可知道,要是当初没有他天天克服困难给我搞好吃的养着,不是他手把手教我举枪,我今天和小田小吴小李又有什么区别?段师长很好,但是这好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不为别的,就为他不是当初在福满楼把我从鬼子手里救出来的人,就为他不是把我一个穷姑娘公主一样宠着的人,就为他不是当初给我在高射炮上架秋千的人。我要去找兰茨,别说他判了十五年,就是五十年,就是一百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在外面等着他,什么前途,我不在乎。”   陈哲拿着我的照片,沉默了。半天,他才说:“你可知道,这万水千山,你想去找他,有多难。”   我说:“我知道。”   他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后悔?”   我说:“不后悔。”   陈哲长叹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帮你想办法。”   我有些愣了,没太明白他话的意思。   他冲我笑笑:“我是偏向老段,但是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至于那么不讲理。既然你不肯嫁给老段,天天在他面前晃悠,也是让他分心,让你愿意哪里去就哪里去,也省得他不死心,好安心找个老婆过日子。”   我说:“政委……”   陈哲把我的照片拿走,说:“这个我没收,天天看着照片过日子多惨,我给你找个机会去看真人。等我消息。”   说罢陈哲戴上帽子,裹上大衣,推门走了。   独留我呆呆坐在原地,半天回不过魂。   苏联   此时等待变得十分煎熬,我几乎变成了惊弓之鸟。陈政委的态度变得实在是太快,让我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在骗我。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在医院里的名声是越来越差了,我听得清清楚楚,两个护士在我窗户外头路过的时候说:“你说她可真有本事,刚搭上一个段副师长不说,转眼就勾搭上了陈哲政委。”   “你别胡说,陈政委可是有老婆的。”   “有老婆她才更过分。这种女人在外面,没结婚就能给人家生两个孩子,可是豁得出去。”   另一个说:“行了,陈政委不是那种人,你再在这里嚼舌头根小心被别人听见了倒霉。”   好么,我出国外转了一圈,回来就变成祸水了,真是出息。   陈哲没来,但是他的消息传来了,我们马院长有一天拉着老长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说:“陈政委说了,苏联方面给提供了几个去苏联学习的名额,培养特种作战人员,你虽然是个女同志,但是以前是狙击手,枪法好,政委的意思是问问你愿不愿意去。”   我说:“当然愿意!”   马院长说:“外头条件可不比我们医院里,那可是……”   我说:“放我走吧,你眼不见为净。”   他铁青着一张马脸走了。   接下来这一整天我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是一遍一遍把东西拿出来清点。最后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有点不放心佳宜,问她:“你一个人留在这医院里头,怕不怕?”   佳宜抠着衣服扣:“有,有点……”   我深呼一口气,说:“去随军,愿不愿意?”   佳宜说:“随军?”   我说:“我可以去求段师长,你去随军,然后在部队里找个年轻有为的嫁了。”   佳宜脸红了:“我,我……”   我说:“这不是不好意思的时候,你要是不赶紧嫁人,马院长始终不能死心。”   佳宜说:“我去。”   我当即提笔给段山写信,可是拿起笔,总觉得去苏联的事情也要好好交代,不然不声不响背着他跑了确实不太讲究,就说是陈哲政委给我提供的好机会,让我去苏联学习,可能是因为我做过狙击手,枪法好,而且会说俄语,才能被选中。条件很恶劣,钢笔太贵,我没有,我是用一支半截铅笔和草纸给段山写信,总怕他看不清楚,字就写得很大很工整,刚把这些事情交代完,竟然写了两页纸,活像小孩子练的大字,还没送出去,我先笑了。佳宜在旁边看着我,说:“心南姐,你笑了,你都不知道你多长时间没笑过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啊?   为了防止暴露,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兰茨改判的事情,更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的企图,可是快乐到底是藏不住的。我竭力稳住,说:“能去苏联学习,不用看那张马脸,多好。”然后继续给段山写信,说我这边有一个大美人,在这里得罪了马院长,小姑娘性格好怕被欺负,希望你能带她去随军,顺便给找一个年轻有为的让她嫁了。最后佳宜拉着我说最后一句写的太直白了,不好。我说:“段山那大老粗,我写的含蓄了他也看不懂呀!”   佳宜嘟嘟嘴,拽着自己的头发开始数了起来。   多可爱的小姑娘。   去苏联的队伍很快就启程了,当天陈哲来送我,但是段山没来,陈哲说:“我没告诉他。他在南边打仗呢。”   我心想,就因为这个,陈哲政委怕是要被这土匪纠缠一阵。   不过都不重要了。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兰茨了。虽然千难万险,虽然我对此没有任何把握可言。   可是为什么,一颗心,飞了起来。   我这次再到苏联的时候是初秋,苏联的夏天特别短,一眨眼就过去了,所以看见苏联的姑娘在大街上穿着裙子,我看看自己身上严严实实的单裤,觉得就自己这个体质,还特种训练。   果不其然,第一天五公里负重,我跑到一公里多一点,就晕倒在了大太阳下。苏联这天气叫人无可奈何,风已经那么凉了,太阳还是老大,我顶着钢盔还是觉得头顶冒烟,走着走着两眼一翻。   所有人都到了目的地,一看缺一个,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教官原路返回,在草丛里把我拎了出来,也多亏他眼神好。   我们一起训练的有苏联、蒙古各部的学员,还有五个中国人,另外四个都是男的,见我如此给祖国丢脸,很是不齿。我知道这几位成绩也不怎么样,但是还在咬牙撑,可是像我这样直接晕倒确实丢脸了些,不过我不在乎。教官怒道:“你的领导脑子里装了些什么,把你给我送了过来?当翻译?”   另外几个中国人不会俄语。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枪法好吧。”   教官冷笑,说,好,走,去靶场,你如果真的是个神枪手,以后体能训练你达到别人的五分之一我就算你达标。   我说:“神枪手不敢当,再说神枪手的标准是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   他说:“好,有意思。800米的靶子,你打中9环以内,就算你神枪手。”   我说:“我也不敢夸口,反正,试试看吧。”   想来是这个苏联教官真的看不上我这个孱弱的中国女人,定的要求不算高。我拿着他给我的俄国枪,趴在地上仔仔细细问他瞄准镜调整的问题,更是把他弄得直翻白眼。最后我调整好了瞄准镜,趴好,瞄准,叩响了扳机。   因为靶子太远,教官看也要用望远镜,所以当他看见靶子上的9.95环,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五分之一,教官你人真好。”   教官木楞了一阵,说:“好吧,看来你的领导也不是傻瓜。”   五分之一的体能训练,说实在的也够我喝一壶了,但是毕竟任务量小得多,我比别人悠闲得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勘察地形。别的教官看我一天天悠闲悠闲四处跑,对我的教官很有意见。我教官说:“让她正常训练也可以,下次晕倒了你给扛回来!”   对方撇撇嘴走了。其实我知道,针对我们的训练,已经不算严格了,苏联的特种部队训练怎么可能是这种强度,只不过人家懒得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面子上过得去就好,无需太较真。不然说改就给我改到五分之一,我的教官为什么没受半点处分呢?   我们所在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处在伊尔库茨克和下安加尔斯克中间,临近贝加尔湖,是在西伯利亚高原的南部。没事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去看教官们在墙上挂着的世界地图,琢磨着自己逃跑的方向。由于我是个女人,又一副没志气的样子,这些苏联人全都对我不怎么防备,所以对于这个揣着个水壶晃晃悠悠的家伙,大家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看来看去,我觉得我最大的本事也就这样了,这地形我再怎么勘探也到头了,就终于在某一天,使出了在这里学到的浑身解数,爬上五米高的院墙跑了。   身上的装备倒是现成的,我依照罗盘一路向南,在茂密的树林里穿行,其实我的逃跑方向实在是太好揣摩,但是我寄望于大家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我,到了伊尔库茨克我可以去的方向就多了,化装改扮之后他们也许找不到我,可是我在密林里跑了大半天,发现我的教官端着枪在面前等着我。   我腿一软差点摔倒,教官冷冷看着我,用枪一指,意思让我跟他走。我没有动。他端起枪指着我的脑袋,而我扔掉了我的枪,闭上眼睛,忽然对他说:“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逃脱   他微微皱起眉看着我。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如果他死了,也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爱到离开他的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油锅里挣扎,爱到就算要放弃全世界也不愿意放弃他……你爱过吗。你知道爱是一种多么让人欢喜又多么让人疼痛,让人可以为之活而又为之死的东西吗。我爱过。我活着,我爱的人也活着,但是我的国家封闭了自己,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找他。这几乎是我唯一的办法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如果没有成功逃跑,学习结束,我又要回到中国,到时候我恐怕要被逼嫁给我不爱的人,也许等到下一次我再有机会出来,他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今天在这里,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没有办法让我跟你走。”   教官慢慢放下了枪,最后对我说:“你准备怎么走?”   我说:“也许……经过克尔麦罗,叶卡特琳娜堡,然后,斯大林格勒……”   教官嗤笑了一下:“难怪才跑出这么远就被我抓住,你这条路线你知道有多幼稚吗?就你那个长相,化妆化得再好,你能老装成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别傻了,地球是圆的。”   然后把枪往身上一揣,说:“作为你的教官,这是给你的最后一课。一路往东,经过思科沃罗季诺,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乘船到朝鲜,换一个朝鲜人的身份,随后去日本,再换一个日本人的身份,最后去美国,再去欧洲。”   听他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我只想着怎么走最近,可最近不一定走得通,甚至不一定最快。教官看了看我,最后说:“好了,再怎么样全看你的运气了,回去以后,我就再没在这里见过你。”   我说:“谢谢。”   他耸耸肩,说:“麻烦的女人。祝你好运。”   我也祝我自己好运。   到了伊尔库茨克之后,我穿得打眼,身上又没钱,只能小心躲在街角,伺机而动。这个季节的苏联已经很冷了,夜幕降临以后更是霜华露重。路边的特殊行业也出来工作了,看到那些穿着袒胸露背衣服的浓妆艳抹的女人,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天哪,她们不冷么……   不过惊喜也是有的,忽然看见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美人勾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拐进了小巷子里,我忽然想起,这里毗邻蒙古国,什么鞑靼人蒙古人也是有的。虽说和高大强壮的蒙古美人长相实在是不一路,但是化装成蒙古人总比苏联人容易得多。钱的问题也很棘手,虽说我实在是不愿意穿的那么少在街上晃,也还是没有办法,打劫了一个矮小偏瘦的女人得来了一套衣服,我把头发盘起来,化上浓妆,尤其把颧骨涂得很红,然后就站在街边等候猎物。   一个醉汉前来调戏,我不着痕迹亮了一手,把他推倒在了一边。   一看就没钱。   我继续等,发现其他站街女基本全都找到客人了,我不禁郁闷于自己这个类型在苏联的不吃香,这个鬼天气。   我最后放弃了等待,披上大衣裹紧,走了。没走出几步,竟然碰上一个色迷迷的老家伙,看那脑满肠肥的样子就知道肯定不会太穷。我冲他抛了个媚眼,扭头一晃三摇走进了漆黑的小巷,他就乖乖跟了过来。   上钩。   其实听脚步声就知道他一直跟在后面,但是我还是时不时回头看看,抿嘴一笑。这个老家伙显然感觉很是受用,咽了咽口水,一副迫不及待想扑上来,只是碍于身形肥大卡在窄小的街道里难以快速行动的样子。这时周围基本上已经没有行人了,老家伙终于坚持不住,喊道:“美人儿,你到哪里去,等一等我。”   我果真回过头,向他走去。他问我:“你一晚上多少钱?”   我笑了笑,手伸向自己的大腿,再抬手,勃朗宁已经指在了他的小腹以下,两腿中间。   他吓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说:“你你你,你做什么?”   我说:“嘘,别叫了,别人听见跑来,我被吓到,手一抖,枪走火了可就不好了。钱都拿出来。”   他哆哆嗦嗦伸手去掏衣兜,哆哆嗦嗦摸出一沓钱,然后哆哆嗦嗦解下手上的金表,说:“只有这些了!”   我看了看他的金表,看了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没胆子骗我,就把金表给他扔了回去,说:“这个你留着吧,我要现钱急用而已。再见。”   说完依旧是一步三摇走了,装模作样拿出一根烟放在指间,也不点燃,还回头冲老家伙招了招手。   下一步,火车票。   我坐在伊尔库茨克到思科沃罗季诺的火车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十七八岁的蒙古裔少女,皮肤涂黑,颧骨涂红,头发扑土并且编成辫子。有好心的大叔大婶问我我要去哪里,我就说我要去思科沃罗季诺找我的亲戚。结果车行进到一半,警察忽然上来查票和证件。   我当然没有证件,就借来隔壁大婶的,自己拿出准备好的卡纸照葫芦画瓢画了一个,念书的时候出过黑板报,我可以维妙维肖模仿任何印刷字体。都画完之后我很郁闷,不知道这个照片要怎么办,谁知坐在我旁边的俄国青年看我画得好,忽然说:“嘿,行啊,也帮我画一张好不好?”   我裁出一块卡纸:“名字。”   他说:“阿纳托利˙伊万诺夫。”   我很认真画完,结果看见他掏出自己的真正的证件,说:“嗨,真一模一样!”   你有证件还折腾我做什么!就在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一拳打他个乌眼青的时候,他扔给我一块小纸片:“贴上吧。”   我拿过来一看,愣了,这是一张一寸照片,上面是我,就是现在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   然后我仔细一看,又一看,才发现这不是照片,是一张素描像,小心地用指尖擦去了笔触,看起来浑然天成。   果真高手在民间啊。我火速粘上“照片”,很快警察过来了,看了看我的假证件,毫不怀疑地走了。   下车的时候俄国青年冲我笑:“我不比你差吧?”   我说:“当然不差,你比我厉害多了。”   他神采飞扬美滋滋走了。   这假证件太好用了,我一路用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沃尔特   符拉迪沃斯托克,釜山,仙台,东京。我一路上不断变换身份,偷抢拐骗好像都做过。不过我心中很忐忑,兰茨到底关在哪里了呢?别我好不容易跑到了欧洲,查来查去他人被带到了美国……   不过据说日本战败以后,美军进驻了日本。   我便据此去查。   拦截了美军几份电报,又窃听了他们几通电话之后,我发现这里有一个叫做沃尔特的少将是从二战战场上下来的,参与过纽伦堡审判。目标锁定沃尔特。   不得不说苏联人培训的内容真的好像是为美国人设计的,电报密码就是我学的那套。我不断寻找着机会,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要去享受一下日本艺妓的服务的绝好机会。   潜入艺妓住所,把她打晕捆上扔在一边,剥光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还真是历史重演,不过想到这些我已经不再难过,我知道我正行走在寻找兰茨的路上。   沃尔特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跪坐在桌边安静斟茶的我。   据情报显示这个艺妓他是第一次见,应该不会认出我不是真货。果真他坐在那里,虽说是在打量我,但是完全是审视猎物那种打量。   日本茶道我完全不懂,可是管他呢,这货肯定更不懂。我用那个刷子刷了刷茶碗,完后把水倒了,泡茶,可是谁知沃尔特忽然发难:“你把茶倒掉?不应该喝这个吗?”   啊,日本人喝这个?   我捂嘴笑了笑:“将军被骗了!难道别人一直在用刷杯子的水招待你么?”   我得说那个刷子和我家刷锅的像极了。爱喝刷锅水……果真是日本人的风格。   沃尔特好像被我这个笑容晃到了,眼神开始有些飘忽,时不时瞟一瞟我露在外面的脖颈,像是想把我的衣服,不,那个艺妓的衣服穿出洞来。他伸手来抓我的手,可是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同时一个媚眼抛过去:“将军太心急了,不先尝尝我的茶么?”   里面可是下了药啊。你不喝多不好啊。   沃尔特完全没看那茶碗里面装着什么,直接端起来喝了下去,视线始终没离开我身上。等他再想爬起来抓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想看看药效到底发作到什么程度,就凑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脑门上一点,然后他木头人一样向后倒了下去。   真乖。   我笑眯眯凑过去,问道:“沃尔特将军,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哦。”   沃尔特瞪着我,怒道:“你想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别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参与过纽伦堡审判?”   他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做兰茨˙瓦伦特˙尼采的党卫军上校?”   结果他脱口而出:“你是他的情人秦?”   我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   他怒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是我,他早就被绞死了,他的遗书是写给我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他怎么样了?”   沃尔特说:“还好,有肺炎,但是多亏我善良给他送去一个医生……你别不信,就是我!先放了我,你这是什么该死的药!”   我说:“能造成暂时性神经麻痹肌肉无力,中国的名称叫十香软筋散,当然你不懂。既然你说是你救了他,那我感谢你。你不妨再做一件好事,现在告诉我兰茨关在哪座战俘营,我保证再不出现骚扰你。”   沃尔特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了转,说:“说说就算了?你愿意为这个消息拿出什么条件呢?”   这个时候还能有这个心思,其色心昭昭可鉴日月啊。   我又笑了笑,用枪一指他两条腿中间:“放你一马,不送你的美国小二哥去西天,算不算?”   他眼珠子都瞪圆了,愤怒地喷气,喘了半天,说:“在西柏林。你先把那该死的枪拿走!”   我当然不会拿走,继续问:“具体点。”   他怒道:“你知道也没有用!难道你能进去吗?那里的看守比犯人还要多!”   我说:“你想和自己的美国小二哥说再见吗?”   他喊道:“施潘道盟国军事监狱!我就知道这些!把你的枪拿走吧!”   我拍拍他的脑袋,说:“乖,别喊,喊来了卫兵,我还要拿你做人质。”   他咬着嘴唇气鼓鼓瞪着我。我也不多话,回去把捆起来的日本女人拖回来,把自己身上日本女人的衣服脱掉,扔在一边,再把日本女人往沃尔特怀里一扔,说:“想女人,一会儿药效过了好好享受这个吧,我就不奉陪了,再见。”   我脱衣服的时候沃尔特死死盯着看,但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我这里面难不成还能什么都不穿?看见贴身的迷彩装之后他一脸失望,我把和服往他头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京,旧金山,奥格登,芝加哥,纽约。这次我没有再费心伪造证件,在这里的华人有好多偷渡过来的,我不算稀奇。一路上整体来说还顺利。最后到了纽约,坐上了前往柏林的渡轮。   那一年,我们一起坐上上海到柏林的渡轮,那个时候的我们多么年轻。   他迷住我的就是那双清澈见底的海蓝海蓝的眼睛。那样一双眼睛 ,那样干净。多看一眼,都会沉迷其中。   就是这舱外,大海的颜色。   重逢   施潘道盟国军事监狱外面看起来像是一座古堡,里面有英法美苏四国的卫兵。我勘探了良久,想出一个好办法,搞了一台声音很大的留声机,录上自己的歌声,放在监狱墙外,利用一个巧妙的机械远程操控着开关,而自己则在另一个方向的房顶上躲了起来,用狙击枪瞄准镜看着远处监狱里的人们。事实上,我只看得到黑洞洞的窗口,但是我有自信,如果兰茨在里面,听到我的歌声,一定会让我看见的。   端着枪的手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我是那么紧张,那么害怕看不到他。如果他不在这里,如果他生病了卧病在床,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根本不敢想象!   缥缈的歌声远远传来,我自己都没注意过自己的歌声是什么样的,但是在这大黑天听起来确实有些阴森。吴侬软语清丽酽酽的女声,柔媚入骨也恐怖入骨,各国的守卫几乎都皱起眉头向留声机的方向看了过去。黑洞洞的窗口里也偶有出现看热闹的人,带着好奇的苦中作乐的眼神。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被时间添上许多沧桑,布满胡茬再看不出是从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可是那双眼睛,过了千年万年我也看不错,就是那双海蓝色的纯净的眼睛。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本以为那该是我生命中与其他的毫无不同之处的平凡至极又乏味至极的一天,天黑得很早,我连灯都没有开直接躺在那里,试图睡一觉。   但是有什么可睡的,我整个白天打了三个盹,精神得很。   真难熬,但是我要熬下去。整整十五年呢,这才过了不到一年。   所以,听到窗外熟悉的歌声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我幻听了。   大概是太思念南,连梦里都要出现她的歌声吧。   可是听了一段我忽然觉得不对,梦里我怎么可能把每一句歌词都记得这么清楚?我也不懂中文啊!   我爬起来,打开窗往外看,外面黑乎乎一片没有人影,可是那歌声更清晰了,一点没错就是那首《月儿弯弯照九州》。   我正在凝神细听,一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就又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什么东西从我身旁擦过“啪”的一声粘在了墙上,然后一团黑影顺着粘在墙上的吸盘连在外面的细细的线飞了进来,我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怀里忽然多了一具温暖又熟悉的身体。   黑色的头发,瘦小却柔软的身体,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听她轻轻喊道:“兰茨。”   带着哭腔。   下一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   她抬起头,吻我。我用尽力气回吻,好像要把这个屋子里的所有空气消耗殆尽。好久好久,感觉到她有缺氧昏倒的迹象,我才放开了她,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她还是那么美丽。可是我却老了。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彼此紧紧抱住,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甚至没多说过一句话,仅仅相拥就是一切……最后她说:“兰茨,我给你带了吃的,我蒸的包子,怀里揣着,还热着呢。”   我笑了,我的南她永远惦记着让我吃好喝好,三年没见还是一样。看见她殷切的眼神,我听话地拿起包子塞进嘴里。   真好吃,那样熟悉的味道涌进嘴里,瞬间让人有了流泪的冲动。她拍我的后背,说:“不急不急慢慢吃。”我点头,虽然在吃包子可是依旧紧紧搂着她,半点舍不得分开。吃完了包子,我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顺了顺,才想起来问她:“怎么过来的?几年不见,怎么本事变得这样大?”   南调皮一笑:“被那些讨厌的美国佬遣送回国之后加入了八路军……好吧是□的军队……后来找去苏联学习的机会逃跑了,来找你。”   我瞪圆了眼睛:“从苏联跑过来的?那么远,就你自己?”   她耸耸肩:“从苏联跑到朝鲜,然后日本,在那里逮住了一个美军少将,叫沃尔特,他说他认识你还帮你找了医生,不过还是举枪威胁才让他说出你在这里,最后纽约到柏林,就来了。”   她说的那么轻松,好像在讲述着环游世界的见闻,可是我几乎看见了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我的南,离开我的这段时间她变了多少啊!她到底历经了多少磨难,才从遥远的东方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找我啊!   我渐渐从重逢的喜悦中清醒了过来,这里是施潘道盟国军事监狱,重兵把守,看守比犯人还要多,她这样来找我无异于刀尖上跳舞。我这才想起来她是怎么进来的——一根五毫米粗的细细钢索上溜过来,穿过长宽都只有一米多一点的监狱窗户飞进来,像一个女飞侠。歪了一点,她会怎样,我不敢想象!   我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她的后背,最后下定决心对她说:“今天能见到你我就知足了,以后不要来了,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万一你被外面的看守发现……这后果不是我承受得起的。出去吧,忘了我吧,我是个罪人,你这么年轻这么美丽,你还可以有新生活,不要再受我的牵累,不要再为我耽误你的青春了。”   南依旧很安静地抱着我,半天,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问我:“至死不渝,都是假的吗?”   我无言以对,心痛如绞。   她却不依不饶继续问我:“如果是我出了事,如果是我有了危险,如果是我被关在监狱里不见天日,你会丢下我吗?”   我依旧无言以对。   她拽着我的领子哭着对我说:“你只想着你自己,只想着自己不伤心……你知道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有多难过么?你知道没有你的日子多可怕么?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每一分钟我都像是被扔进油锅里炸一样,你知不知道听到广播里说你背叛了绞刑,我差一点就照着太阳穴给了自己一枪……只许你爱我,不许我爱你么!”   我用力再次把她抱住:“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她说:“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哪怕再危险我也要来看你,见不到你太可怕了,生不如死。”   我说:“好。”   我们这头的动静惊动了走廊里的监狱看守,我抱着她靠在门上,堵住了那小小的窗户,外面传来英国守卫的拍门声:“你在做什么?什么动静,堵着门做什么?”   我说:“都是男人,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这是三楼,难道还能挖地洞逃走?”   他看了看我因激动潮红的面颊,嗤笑一声,挑挑眉毛,走了。   我们两个都长出了一口气,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过一会儿就有人来给我送饭了,被发现了可不太妙。”   南点点头,万分不舍但是仅仅是又用力吻了吻我,就再次顺着那溜索离开了,背影瘦小却坚定。也许我的担心有那么一点多余。她能进来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已不是当初的她了。现而今的她,身形矫健动作敏捷意志坚定懂得取舍,眼睛里有我不熟悉的强大力量。   可是她还是我的南,她还是那么爱我。   银色的月光洒在我脸上,外面依旧时不时飘进来她的《月儿弯弯照九州》,飘渺美丽。   时隔三年,我忽然发现,自己再次学会了微笑。   美国大兵   我并不曾真的指望一直这样不被看守发现,监狱的高墙内根本一览无余,这次溜索进去实属侥幸,在狙击枪瞄准镜里看到几个看守搬着我那被打成筛子的留声机离开,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冷,如果那是我,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会怎样。   只是一直,心存侥幸。   我当然不敢天天去,那实在是太冒险了,但是等了个两三天,我觉得风声差不多都过去了,就送给监狱另一边玩耍的德国小孩几包烟花爆竹,再次端枪等候在兰茨这个方向。   烟花划过夜空的时候无比绚烂,所有的看守都忍不住去看,兰茨也出来了,对这窗口微笑。   他还在,真好。   我故伎重施,溜进了兰茨的牢房,扑上去吻他。兰茨笑着回吻。他说:“亲爱的,看守们会爱上你的,你太会搞浪漫了。”   我抱住他:“但是我只爱你呀。”   兰茨笑,但是忍不住地咳嗽。我说:“听说你有肺炎,严重吗?什么时候得上的?是不是从西伯利亚回来就一直没好过?都怪我粗心大意,我那个时候听见你咳嗽,根本没往这个方面想……”   兰茨拍我的后背:“傻姑娘,说什么呢,是弹片没择干净,有点感染。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别担心,死不了的。”   我继续抱着他,蹭他的脸。忽然发现触感有点变了,抬头仔细一看,哎呀,他把胡子刮了!   我摸摸他的脸:“刮了胡子,是为了见我么?”   他有些脸红,但是没有否认:“我以为你会早一点发现。”   我说:“看见你,光顾着高兴了呀。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兰茨。”   他说:“可是你太美了,我不希望站在你身边看起来像是你爸爸。”   我说:“我变美了,是因为你呀。你把当初的黄毛丫头忘了么?”   他笑了,把我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亲吻:“忘不了。一转眼,竟然已经七年了。”   我说:“是啊,七年了。”   我们两个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很充实很幸福。我们就这样任长夜流逝,听风声。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不得不再次离开,离开之前我告诉兰茨,如果可能,再过三天我还来看他。   可是这注定是空许诺了。   我再次顺着溜索回到对面的屋顶上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的口哨声:“美人儿,做女飞侠的滋味怎么样?跳下来玩玩啊,放心,我接着你。”   我低头,看见一个轻佻的美国大兵张开双臂,真的摆出接着我的动作。   那一瞬间,仿佛血液都凝固了,我大脑一片空白,依旧按照原来的方法从上面溜了下来,一脸防备看着他。他笑了笑:“别这样,美人儿。我是真心想请你喝杯咖啡,其实三天前我就发现你了,可是我没有去告发,也没有一枪打断你的溜索让你从上面掉下来,这还不能说明我的诚意吗?”   也许其实你的枪法根本不足以让你一枪打断五毫米粗的钢索?   但是我不会傻到去激怒他,就点了点头。   柏林刚刚建设了两年,看起来还是有点萧条,咖啡馆里人也不多。他二五八万点了一杯奶油咖啡,我不太喜欢喝咖啡,就点了一杯热巧克力。美国佬在一群德国人里其实比我还显眼,他好像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是放松的,胳膊腿任意伸展,说话的时候表情夸张连带耸肩大笑,声音大得别人全都扭过头来看他也无所谓。完全看不出来是当兵的。   他基本上完全是自己在那里胡扯滥凿,口水喷得到处都是,我克制了又克制最后还是忍不住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可是他和没看见一样继续滔滔不绝。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喝光了三杯咖啡,口水喷湿了我额前的碎发之后,他终于说累了,说:“嘿,也说说你,你是怎么勾搭上这个德国佬的?你是日本人?”   我翻翻眼睛:“我是中国人。”   他瞪大了眼睛:“哇呜,中国人!我知道中国人,我有一个朋友去过中国,他说中国人都戴那种小小的圆圆的帽子,还梳大辫子……”   他的朋友是在晚清的时候去的么?岁数可真不小啊。   我干笑几声:“三十几年前,中国的男人是那样的。”   他完全无视我话里的讽刺:“那你怎么认识的这个德国人?你是留学生?为什么英语这么好?完全是美国口音,带点亚利桑那那头的味道。”   我说:“我的老师是美国到中国的传教士,亚利桑那人。兰茨和我是他到中国执行任务的时候遇上的。”   “然后你们私奔了?”   我说:“算是吧。”   他耸耸肩,最后说:“狗屎运的德国佬。”   我瞪大了眼睛,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他忽然凑近,说:“美人儿,你别搭理他了,和我在一起吧,然后和我去美国。他要关十五年呢,十五年,你就这么飞檐走壁,随时有可能被守卫打几十个透明窟窿。”   我瞪了他一眼,拿起我的东西起身就走了。   他喊道:“嗨,你别这样。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不回来会后悔的。”   整个咖啡厅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我们身上,如果他再口无遮拦把我和兰茨的事情抖出去,不到明天在牢里的兰茨就得倒霉。我愤怒极了,回去坐下,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耸耸肩:“聊天。”   我说:“别人也可以和你聊!”   他说:“他们没有你英语好。你的亚利桑那口音听起来亲切极了,我就是亚利桑那人。我很想家。”   我翻了个白眼。   然后,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只是羡慕他有一个不肯背叛自己的爱人罢了。”   我强压怒火和这个美国佬虚与委蛇:“怎么,你被姑娘抛弃过?”   他佯怒:“嘿,别揭短!谁没有个伤心的过往!”   看你没心没肺的样子,还伤心!   为了兰茨,我忍。   我沉默了,拿起杯子搓,心里焦急的要死,他东扯西扯就是没有半句保证,真让人想打人。   他终于有了一点眼色,察觉到了我的焦躁,说:“发现你的不只我一个。”   我的心,如果说刚开始只是凉了半截,现在已经全凉了。只见了两面而已,我就再也不能去看他了吗?   然后下一句更是让我喷血:“所以你死心吧,劫狱是行不通的。”   我说:“你别诬赖我,劫狱,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劫狱?”   他这次惊讶了:“你,在大雪天步行几英里,飞檐走壁,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   他看我的目光变得很复杂,最后说:“好吧,不劫狱,还是很危险。这次我们没有揭发你是因为,看守监狱太无聊了,需要点什么调剂生活,而你很会制造惊喜,先是歌声,然后烟火。那些法国佬都爱死你的烟火了。但是看守这样想,监狱长不一定。如果更高层的领导发现,你们非倒霉不可。我再次重申,德国人实在是太热爱逃狱了,曾经有大队德国兵挖地洞逃出战俘营,没几天就被抓回来了,而他们仅仅是普通士兵。你这位尼采上校,党卫军,还是情报头子,他前脚出施潘道,后脚就得全柏林戒严。就算你说不想带他逃狱,也没有人相信的。”   我说:“那怎么办?你是在劝我放弃进去找他,老老实实在外面等十五年?”   他笑笑:“反正,明天,还是这里,如果你肯来陪我聊天,我可以给你带点东西进去给他。”   想了半天,我说:“好的,再见。”   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谢谢,不用了,你知道我自己行的。”   他耸耸肩:“好吧。”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咖啡馆,不靠谱的美国人迟到了五分钟,然后继续喷口水长达一个小时。最后我拿出一包春卷交给他,说这就是我要他带给兰茨的东西,他闻了闻,说:“好香!吃的?”   我不置可否,说:“里面有暗号,兰茨看到了知道怎样回答,如果明天你不给我带来兰茨的回音,就说明你根本没把东西给他,下次我就不会来了。”   他有些生气:“你这样不相信我,就不怕我回去之后找个理由打断他的鼻子,或者把他好看的蓝眼睛从眼眶里打出来?”   我冷冷一笑:“如果你敢欺负他,我就随便在这附近找一棵树,拿着我的狙击枪,等你出来换哨的时候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他愤怒地说:“你真是狠毒!”   我狞笑:“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是个共-产-党。”   这个词,以前在欧洲,是用来骂人的没错。美国佬一脸不可置信,最后还是相信了,说:“果真都不是善茬,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   我问他:“明天我还需要来吗?”   他气鼓鼓瞪了我半天,最后说:“反正,我来。”   然后结帐,走了。   采访   南第二次来看我之后的第二天,忽然有人来敲我的门,说:“有东西要送给你。”   我以为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济包,也就是一包吃的,伸出两只手去接,结果从窗口拿进来一看,这么小,不过还有那么点热度,是什么呢?   我打开一看,春卷?   一看就是南做出来的。我拿起一个,正准备问这个看守他打哪里搞来这个,就听他喊道:“嘿,你先别吃啊!”   我诧异地抬头去看他,就见他万分紧张地说:“送给我的人说上面留了暗号,说你一定认识的,你直接吃了我拿什么去回复她?”   我的南,还真是越来越谨慎了,像我。   我拿起春卷,发现底下都写着字,每个上面有一个字母,看颜色应该是酱油。y,y,v,s,l,sylvy,西尔维。   我拿着那几个春卷,泪眼模糊,哽咽不能语。   门外焦躁的美国人很破坏气氛地拍门:“到底要回些什么啊,你倒是快点,我还要交差呢。”   我瞪了他一眼:“你要交差?交不上会怎样?”   他说:“当然是她再也不来见我了……嘿你别这样!她收不到回信会担心的!哎呦你别用后背对着我,到底怎么回信啊,你就说实话吧!”   我不理他,慢条斯理一个一个吃春卷。鸡肉的,南做的,好吃。   这个头脑简单四肢也没发达到哪里去的货色,要不是仗着行动自由,还和我来抢女人?   嘁!   不过,回,还是不回,这是个问题。   我是真有心干脆不回答让这个美国佬死了这条心再也不要去勾搭我的南的,但是想想南也没那么好勾搭好骗,可是如果收不到我的回信她一定以为这几个春卷被这个美国佬吃了。她肯定会很紧张我。   好吧,我大人大量,不和这个美国佬一般见识。   我告诉美国人:“埃尔文。”   他说:“什么?”   我说:“反正你要是告诉了她,她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美国人耸耸肩:“真不知道你们打什么哑谜。你确定她懂?”   我说:“也不是很确定……”   他说:“我求求你了,给我解释一下吧!今天放风,给你多一小时。”   我不为所动,翘起二郎腿:“多一个小时有什么用呢!反正都是无聊罢了。”   他急得团团转,最后说:“明天多一个小时,我领她到场地里来看你。”   我看了看他,说:“成交。”   然后美国人趴在窗户上问我:“这两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话啊。”   我说:“别着急,我还能跑了吗?”   他被磨得老实了不少,说:“好,你讲吧。”   “西尔维,是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名字是取我战友的名字,因为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刚刚从苏联前线回来,而那个时候我的战友西尔维刚刚死去。埃尔文,是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名字沿用了隆美尔将军的,因为就是因为隆美尔将军的帮助,我们才有机会让她把孩子生出来,而恰恰是同一年,隆美尔将军被希特勒派人毒死了。我大儿子被送到了意大利,二儿子,被你们美国人带走了。”   美国人难以置信地说:“她生过两个孩子?她看起来就是个小姑娘!”   我笑笑:“我会努力让她变成小姑娘的妈妈的。”   他也笑:“嘿嘿,不错,有我帮忙,根本用不了十五年,她就能成为小姑娘的妈妈。”   我冷冷看着他:“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这忙恐怕不是你帮得上的。”   他耸耸肩:“你等着看吧。”   第二天下午我出来放风,我的看守,一个英国兵,和昨天来找我的美国人打了个招呼,远远我就看见他身边有一个人,纤细玲珑,是个女人,很凑巧,就是我这辈子最爱的那个。   南今天打扮得优雅干练,身上是时兴的香奈儿套裙,十分抢眼。她化了装,装了假鼻子假下巴,但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她永远那么特别。   他们装模作样挨个采访了不少人,然后好像十分碰巧,看见了我。她凑近,十分有职业风范地和我们寒暄:“您好,我是《泰晤士报》驻柏林的记者,很高兴认识您。”   我说:“我也很高兴。”   然后她看了看我的看守,问:“我可以和这位先生单独谈谈吗?您知道的,挖掘真相有的时候有太多人在身边不是很方便。”说着,俏皮地挤挤眼睛。一听说是泰晤士报,英国兵倍感亲切,说:“你们不可以离开我们的视线,不过可以到那边去说,比较安静。”   南说:“真是太感谢了!听口音您似乎也是英国人?我就知道,一位正统的英国绅士是最理解我们这些记者对真理的追求的。”   这马屁拍得十分有水平,英国兵笑得合不上嘴,和美国人一起走远了。美国人回过头来气呼呼看着我们,最后还是愤怒地别过头走了。   由于有人监视,我们不敢拥抱,不敢接吻,她对我说:“兰茨,你还好么?”   我说:“还好。能见到你,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说:“真可惜,记者不能天天来采访。”   我说:“没关系的。能见到你,多一次也是恩赐。”   她说:“美国佬很缠人,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不安好心,但是他很有用。我昨天被他喷了一脸口水才得到机会给你送几个春卷。味道还好吗?”   我说:“好极了,牢饭我都快要吃不下去了。”   然后南问我:“你知道孩子最后是谁送走的吗?我想去……找找看。”   我说:“当时是被一个护士抱走的,我也只知道是送去了意大利。都是搞情报的,将军肯定比我在行。其实刚送走我就去查过,一点线索也没有。”   南叹了口气。她苦笑:“等我们找到了,也许孩子都有孩子了。”   我下意识想去抱她,胳膊快要碰到她才惊觉那几个哨兵的注视,改为挠头。南还记得装模作样去做笔录,一边乱写乱画一边说:“我再去美国佬嘴里套套话,中国有句老话叫言多必失,他这样的大喷壶,每天说那么多话,也许能有什么线索。西尔维找不到,也许埃尔文还有希望……”   我说:“也不必勉强的,出去以后我肯定有办法。直接升级为爷爷奶奶,也没那么糟。”   南笑了笑,说:“好吧,我知道你吃醋,我会尽量少去找他的。”   我也笑了,说:“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不过我有自信,这个美国佬实在是不怎么招人喜欢,肯定比不上我。”   南又笑了,笑容明媚如春花:“谁都比不上你,放心吧。”   看守又回来了,问我们采访是否愉快。我们都说很愉快。然后南走了,背影苗条纤细,优雅而步伐坚定。   去吧,吾爱。   赎   很长时间以来我不得不一直应付那个讨厌的美国人,被喷壶喷的满脸都是口水然后平静地擦掉,只为了最后让他给兰茨带去点东西或者传个口信,再没了进去看兰茨的办法。我十分后悔这么着急用光了所有能用的方法,现在只能在外面干等着,什么也做不了。   感觉到自己唱独角戏有些无聊的美国人现在开始不停地问我问题,中国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中国人吃什么,穿什么,房子是什么样的?   衣服我画给他看了,房子我画给他看了,至于吃的,看到了画之后他不满意了,要吃。   我说这里材料有限做不出来那个味道,他说,那你天天托我送进去的是什么?   这猢狲!   我说:“兰茨天天吃牢饭,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你自然不一样。”   他说:“嘿,别这样,我就是想尝尝,你不是说中国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么,你也让我了解一下嘛。”   我淡定的给他讲了讲鹅掌猴脑活叫驴,他吓得一身鸡皮疙瘩,再看我眼神都变了,自以为不着痕迹往远处挪了挪,不想挨着我。   你个娇生惯养的美国佬我还治不了你!   最后他小心翼翼问我:“你吃过么?”   我说:“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就听我说:“但是这个,可以吃。”   他吓得挪了更远,说:“我,我不吃的,我说着玩的。”   然后作深沉状:“这么残忍,和奥斯维辛有一拼啊!”   我说:“奥斯维辛怎样?”   他说:“总之,什么水银剥皮,毒气实验,进去的时候我们都震惊了!这帮德国人真是疯子,人性泯灭!那些党卫军女看守一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结果都杀人不眨眼,鞭子抽烂犹太女人胸部,把犹太女人硬生生打到堕胎,给吉普赛少女做绝育手术,麻醉都不打。德国刚投降的时候,苏联人主张把党卫军审都不审全活埋,英国人反对,但是我觉得并不是个坏主意。你没见到那里堆积如山的尸体!白花花赤条条一层摞着一层,哪里还是人啊,这就是畜生!”   我说:“是吗?我只记得,当初在南京,日本人是直接把孕妇的肚子切开把未成型的孩子拽出来的。”   美国人的表情凝固了。我说:“战争在哪里不是灾难呢。兰茨他们错了,就错在发起这场可怕的灾难。可是军人的职责只是服务于自己的国家,他那个时候只是做了自己的本分,怎么就成了罪呢?纳粹的法律让他把犹太人抓进集中营,他能怎么办?你们打到柏林来,一座高墙分隔得多少□离子散,苏联士兵报复得还少么,一百万德国女人怀上他们的孩子,德国错了也付出代价了,还没完么?像兰茨,就因为是党卫军,就被关在里面,生病了都没有机会出来治疗么?”   美国人冷哼一声:“好,你厉害,你有口才,你去把这些话说给媒体听啊!你去见报啊!你去到市政府门口抗议你的兰茨吃不饱穿不暖啊!”   我也冷笑:“有用么?什么民主,什么人权,你们美国人何时曾把别人真的当人看呢?我是个偷渡客,来自弱国。我说出来的话,能有什么分量?徒增笑尔。”   这次真的是不欢而散,回去以后我多少有些后悔自己说话没轻没重,也担心他真的去找兰茨的麻烦,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那家咖啡馆我再也不去了,和美国人的约会也就彻底停止了,我再次选择爬上对面的楼去用望远镜观察兰茨。   不求人真好!   那天我去看完兰茨,爬下楼,谁知发现美国人又在楼下等着我,看见我出来,说:“嗨。”   嗨你个头。   我不理他,转身就走。   他在我身后喊道:“嘿,你……”   “你别这样。”   他的经典台词我实在是背得滚瓜烂熟,我说完,叉着腰瞪着他。他还是涎皮赖脸,说:“嘿,你真了解我。”   我依旧叉腰瞪着他。   他说:“那天,我说的话,也不全是气话,我真心的,你要是去媒体方面抗议,也许,真的管用。”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说,让他表现得病重一点……你在在外面抗议说要保释他出来治病……我再劝劝我的财迷监狱长,说他看起来根本活不了多久了,还不如趁现在让他的家人把他保释了捞几个油水……自从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和苏联的关系就很紧张,资本主义和苏联根本不是一条线上的,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们对待这些德国人的态度也松动了很多,这种时候敲敲边鼓说不定就有转机了。你是偷渡来的,黄种人,恐怕不行,但是他肯定还有别的家人,哪怕是亲戚呢,你凑够五万马克,差不多就能把他赎出来。”   我说:“有钱就行吗?”   他扁扁嘴:“差不多。”   我说:“好,谢谢,我有办法了,谢谢。”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蛋:“我更喜欢更实际一点的感谢。”   我翻了翻眼睛,终于还是在他一脸期待中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蛋,谁知他趁机也亲了我一下,然后转身就跑,停在不远处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我真是败给他了,说:“再见。”   他也说:“再见。”   我并不知道,他的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   在我最后为保释兰茨做着努力的时候,这个美国人,离开了柏林。   管家   说起兰茨的家人和亲戚,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处女。我试图去寻找兰茨以前的房子,但是柏林实在是大变样,我连那房子在西柏林还是东柏林都分不清,也不知道当初在战争中是不是直接被毁掉了,老管家是不是还活着。   我在整个西柏林到处瞎逛,但是一无所获。就在我觉得这件事情基本上没有转机的时候,有一次在回家路上,我听到了一声惊呼,抬头一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手里买的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老太太双目圆睁瞪着我,嘴巴张得老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时隔多年再次重逢,老管家虽然并不十分惊喜,却也没像以前那样敌视我,事实上她非常惊讶我竟然又出现在了德国。她颤颤巍巍带着我回到了兰茨的家。房子还是那栋房子,东西还是那些东西,都还在。但是听我说要她拿出钱来保释兰茨出狱,她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她不是不愿意让兰茨出来,她只是不相信我。她觉得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就是为了骗钱。   我把枪拿出来往桌子上一拍:“我要钱,不用骗,可以抢。也不用特意来抢你。”   她吓得大喘气,一脸惊恐看着我,最后委委屈屈地说:“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了。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千马克。你要五万马克,我到哪里给你找?”   我说:“卖房子。”   她说:“你疯了,这是祖产!”   我说:“人都不在,要个房子给谁住。除了房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能卖的?金银细软,珠宝首饰银餐具什么的。”   她喊道:“你这个强盗!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我那可怜的已故的女主人的东西的!”   我一笑:“是么?你可怜的已故的女主人不愿意拿出点珠宝首饰救回自己的儿子吗?她都死去了,那些珠宝还能戴在身上么?”   我毫不顾及她的抗议,首先从厨房的银餐具收起。纯银雕花的一套餐具,很精美,我把盘子都摞在一起,杯子码齐,找了个小箱子开始装。老管家一个劲儿地喊“我的天”。然后就是兰茨母亲的房间,里面还很整齐,看起来这个老管家还真是很用心在收拾,但是,对不起了,我相信她也会觉得儿子比别的重要一些,然后就开始把她的珍珠项链钻石项链耳环耳钉钻石金表装进首饰盒码在一起抱走。这些首饰都是精品,很漂亮,虽然这个年景,只能亏钱卖,但是也不会太便宜。收到一个小盒子的时候管家哭了起来:“这是夫人的订婚戒指!你这个强盗!”   我顿了顿,打开看了看,非常美的一颗钻石戒指,切工良好,闪着五色的虹光,绚丽夺目,也许比那些其他所有首饰加在一起都值钱,可以想见戒指的主人多喜欢它。我叹了一口气,盖上盖子,把戒指扔给了老管家,说:“这个我不卖,你收着吧。”   管家一副生怕我后悔的样子把戒指紧紧搂在怀里,依旧抽噎。我抱着这一摞东西到楼下,连同那些银餐具一起放在茶几上,说:“您帮我估估价,大概能卖多少钱。我不想出去后被骗。”   管家说:“就那条钻石项链就值三万马克!”   我说:“真的吗?如果这样我也许不用卖房子了。”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门路卖这些东西,我去珠宝店问对方要不要,他们的开价,就连我这样的外行都知道是抢劫。他们也怀疑我的珠宝都是偷来的。   我无可奈何回到家里,管家看见珠宝失而复得喜极而泣,结果我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再也高兴不出来:“卖不掉,对方杀价太狠了。房产证明在哪里?”   她咕咚一声晕倒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实在算不上苗条的老管家拖到床上,掐人中掐了半天,又灌了点热水,她才悠悠醒转。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在怀里摸摸,发现女主人的订婚戒指还在,松了一口气,开始戒备地看着我。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没再坚持逼问她,我知道是我太心急了,给她做了点吃的,熬了一锅汤,告诉她吃的在炉子上,想吃的时候自己去取,就准备离开。谁知,我明明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听见老管家问我:“你住哪里?”   我说:“法尔肯赛。”   她说:“那很远!”   我说:“有什么办法。”   她最后怯生生对我说:“你可以住在这里。少爷的房间里还有你以前的衣服。”   我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她说:“谢谢你的汤。我老了,做饭很辛苦。”   我看着她哆哆嗦嗦的手,知道她晚景凄凉,生活不便,而且很孤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又容易呢?   我默默走过去抱住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抱头痛哭。   第二天她找来了房产证,我们两个一起出门,这次我们决定不卖房子,而是把房子抵押到银行,得到一笔贷款。银行也很黑心,无论如何只肯给三万五千马克。这实在是很少,但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回家以后我们齐心协力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报社,一封寄给市政府。我并不敢肯定市政府管这些事,但是我相信如果他们不管这些事,会在回信上写上“这是XX部门负责的内容”。   这两封信完全是石沉大海。我契而不舍继续写,继续寄。依旧杳无音信。最后收到一封信,上面说,兰茨˙瓦伦特˙尼采健康状况良好,肺炎纯属危言耸听。发信人是施潘道的监狱长。   报社那头最终过来的回信就是,该信件并不符合本报的宗旨,请换一家试试。   我忽然醒悟,大概媒体也被美国人控制着吧,这样的内容,是没有机会见报的。   绝望和无力感再次袭来,那个神采飞扬的美国人,他把这个世界想像的太单纯了。我忽然有点怀念他,虽然他很烦,但是他给人带来的是鲜活的生命的气息,他还帮我们传递着消息。可是他再也没出现过。   生活一片愁云惨雾,我有事没事盯着衣柜里兰茨的衬衫出神,老管家则依旧絮絮叨叨,可是和我亲近了不少。那天听到有人敲门,我理都懒得理,大概又是推销保险之流,但是没想到听到一个男人进了屋子。管家那样难搞的家伙放人进来可不容易!果不其然,我听到管家喊我:“秦小姐,快下来,是少爷的律师!”   “马上!”   我把睡袍裹紧,头发大概拢了拢,趿拉着拖鞋就冲下了楼。   血压   兰茨的律师四十岁左右,略微发福,但是整体来说给人感觉很强壮而不是大腹便便。他会说英语,谢天谢地。这个时候能顶着风头来替兰茨辩护,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为了钱。我讲了兰茨在监狱里的情况,我说他瘦骨嶙峋咳嗽得很严重,脸颊都塌下去了,他……   律师审视地看了看我,问道:“可是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女士?”   在他的注视下我咽了咽口水,最后说:“我去看他了。”   他说:“探监吗?据说家属探监都很困难,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说:“我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去看他的。事实上我是逃过守卫跳窗进去看他的。”   律师的眼睛瞪圆了。   “哦,有点可惜,这不能用来做证据,说出来的话会暴露你惊人的举动的。”   我说:“本来我也没有办法出面,我没有合法身份,是偷渡来的。”   律师好奇地问我:“您是从……”   “中国来的。从中国到苏联到朝鲜到日本到美国,最后到德国,就是这么来的。”   他说:“女士,虽然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违法的,但是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可敬的人。”   我说:“谢谢。”   律师实在是太善良了,他想方设法给我制造了一个“失忆女青年”的身份,办理了身份证和户籍。律师告诉我对方问我问题的时候我装傻就可以了。我装傻装得很成功,因为我一直双目无神盯着给我检查身体的医生看,硬生生把他看毛了,问我我叫什么我从哪里来,我特别无助在那里摇头,再问别的套我话,我就捂着脑袋呜呜哭。   出来的时候,拿着我崭新的身份卡,律师悄悄对我说:“天,你把我都骗了。”   我耸耸肩。   演技这种东西,可能就是天生的吧。   我很高兴,身份卡上面没写着“失忆女青年”的字样,只有一个律师随口编出来的德语名字,我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根据律师透露给我的消息,国际红十字会每隔一段时间会进去给战犯们做身体检查。我毫不犹豫去红十字会做了一名志愿护士。所幸这工作我确实做过,而且当初的工作强度是这里的几倍,我的工作效率就连作风严谨的德国医生都很满意,所以虽然我德语基本上处于三岁幼儿水平,说出来的话语法完全没有正确性,医生还是对我表示了肯定。但是等到终于有一天,我期待已久的去给战犯做体检的机会到来时,随行的护士名单里面却没有我。原来只要有足够工作经验的护士,而且我的德语是我的软肋。这段时间我十分努力练德语,可是没办法,我的基础太差了。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在意,然后状似无意在头一天晚上给一个名字在名单里的护士咖啡里加了点药,没一会儿她就直冲厕所,一泻千里。   我算过,资历够的都去了,剩下的里面要是得挑一个,医生应该会选我。   医生点到我的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的工作是量血压。其实在排成长队的战犯里面,我一眼就看到了兰茨。但是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安静地继续工作。   天知道我的心跳声其实比血压计发出的滴滴响声都大,为了工作效率与平时保持一致,好几个数据我根本就是对病人相面之后根据他的气色胡编的。兰茨显然也认出了我,但是很有默契没有表现出来。终于轮到他量血压了,我告诉他把袖子挽起来。这句德语我练了好久,说得很熟。他很听话地挽袖子,但是眼神里有一点惊讶。我给他缠带子的时候他悄悄问我:“已经学到祈使句了?”   我说:“这句是背的。德语真难。”   然后塞上听诊器,捏气球,听响声。低压80,高压120,很正常。我咬紧了牙关,下定决心之后平静地说:“低压50,高压90。你是不是经常头晕?”   兰茨看着我的眼睛,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是的。”   “尤其是忽然站起来的时候,经常眼前一黑?”   他说:“是的。每天早上我都不敢太快起床。”   我公事公办地对医生说:“这个病人的情况不太乐观。”   我平时的优良表现让医生对我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其实低血压并不是什么太严重的病症,却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兰茨的肺病是真真切切的,医生判定他肯定有弹片没有清除干净,一直在身体里面有化脓感染的症状,再加上牢狱之苦,染上了肺炎。看到兰茨胸腔光片的时候我的心好像被用力揪了起来,两片肺叶愣生生缺了一块,里面横着大大小小的碎弹片。医生说他需要手术,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血压那么低,痊愈能力很差,如果做完手术回到牢里来,很快就会死去。   兰茨在咳嗽。监狱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晚上回家,我告诉老管家明天去有关部门再抗议一次,带着两万马克,去要求保释兰茨。老管家很诧异我为什么不让她带上所有的钱,我说:“还有律师的诉讼费要支付,而且我也不能让兰茨出来然后饿死病死。”   老管家这次意识到兰茨是真的要出来了,喜极而泣。   不管怎样,出来再说吧!其他的和他比起来,都什么都不是。   求婚   给兰茨做手术的那天,医生让我在旁边协助,因为他很欣赏我的遇事不慌乱。但是不是这次。眼看着医生一刀切开兰茨的胸腔,我的心里就“咯噔”一声,看他一块一块捡出细小的弹片,镊子把弹片放在托盘里啪嗒啪嗒轻响,像是一刀一刀割在我心上。不看,我忍不住。看了,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眼前发黑。   我很快出去,告诉我的同事苏珊娜:“苏珊,我不行了,帮帮忙替我一下。”   看见我通身是汗面色惨白,苏珊娜毫不犹豫进去帮忙了。   这次手术结束以后我告诉医生我要结婚,并以此为理由辞了职。医生叹了口气:“和美人儿共事最大的风险,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就要离开岗位,被家庭套牢。好吧,我总不能阻挡你去寻找幸福,祝你好运。”   撒谎不打草稿这种事情我做的是越来越顺风顺水。第二天看到我出现在病房里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谁知我拎着一保温盒食物直奔兰茨床边。   兰茨很虚弱,但是精神很好。我给他做了小饺子,小米粥,还就着一点香油拌的小咸菜,清淡开胃。兰茨说他可以自己吃,我说:“你不觉得我喂你很甜蜜吗?”   兰茨笑了,任由我把小饺子吹了又吹放进他嘴里。   其实我是怕他移动牵动伤口。可是何尝不是想多照顾他一分呢!   第二天我做了酸菜青豆肉丝热汤面,面是自己擀的,揉了几十下,筋道弹滑,一路拿过来也没化成糊糊。我用筷子把面卷起来喂他,一口面一口卤,他吸面条的时候同病房的病人都可怜巴巴看着我们,一个老人的肚子很清晰地咕咕叫了起来。   我真不是故意馋他们的,真的。   之后几天就是一鸡三吃,一鱼三吃,老鸭粉丝汤,玉米排骨汤,鲫鱼汤,我依旧坚持认为汤汤水水最养人,而这确实有成效,兰茨的刀口恢复得很好,肺叶也渐渐长了出来,面色红润,看起来比在牢里的时候年轻了至少五岁。同病房的老人沾他的光尝到了中国菜的美味之后感慨:“上帝也会嫉妒你们的甜蜜的。”   我搂着兰茨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冲老人笑。   兰茨低下头吻我,旁若无人。   出院那天我十分开心,南在我身边也快活得像一只小鸟,好像一个不注意就要飞上天空。可是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震惊了:几个工人正在搬出我们的家具,门口已经被桌子柜子堆满了,老管家坐在一个床头柜上抽噎,看到我们的时候改为了号啕大哭。家具最后都搬了出来,几个工人临走时毫不留情从管家手里抢走了钥匙,小巷被我们的东西堆得根本无法通行。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告状似的跑来哭诉:“都是秦小姐,她做主把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来拿贷款,可是该死的银行一个星期以前忽然要我们立刻偿还贷款。我们哪里有钱,交了保释费、律师的诉讼费和医药费,现在家里几乎一贫如洗,秦小姐试过变卖夫人的珠宝,可是珠宝商的开价根本就是抢劫。少爷,我们怎么办?”   南脸上的表情很冷静,看来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她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来每天给我炖鸡炖鸭。我的姑娘她现在已经有了一颗多么强大的心,天大的压力她都可以顶住。她愧疚地看了看我,说:“对不起,听说这是你们家的祖产……其实我本来是打算想办法慢慢还上这笔钱的,我怀疑银行忽然来催债和某些极端分子有些关系,前两天我们收到了一条活蛇,被我拍死了,一直不敢动,现在还粘在地板上,我和管家出入都绕着走……”   我拍拍她,说:“这怎么能怪你呢?”然后问管家:“东西都看好了吗?有没有丢失的贵重物品,比如我妈妈的首饰……”   “没有,我都看着呢!”管家献宝似的从屁股下面的床头柜里拿出一摞小盒子:“都在这儿了,我看得紧,他们没找到机会顺手牵羊……哦,对了,还有这个!你看,夫人的订婚戒指!”   她从怀里拿出那个最小最宝贝的盒子,小心翼翼交给了我,满脸骄傲和得意。我抱了抱她:“你真是好样的。”   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回过身,轻轻拉住南的手,单膝跪地。   “我的女神,我的天使,我黑夜里最亮的星辰,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此生唯一的挚爱,兰茨˙瓦伦特˙尼采在此正式向你求婚。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穷得只剩下这些破旧的家具了,也许我到底还有多少钱你比我还清楚,我是个罪人,战犯,曾经服役于一个犯罪组织,和我在一起,你要不断面对敌视和威胁,面对生活里数不清的困难和苦难,可是我愿意用我整个生命去爱你——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并且顺便成为这破败的尼采家的女主人吗?”   南看着我,眼里闪动着泪光,流着泪抚摸我的脸:“只要能跟你的姓,哪怕这个姓氏意味着一身债,我也背。”   我把戒指套在她手上,站起来和她拥吻。附近的几个邻居打开窗户在看热闹,看到这一幕打起了善意的呼哨。过了半天,我放开气喘吁吁的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办婚礼,今天可以吗?”   南说:“为什么不呢?”   我说:“管家,支票簿在哪里?”   管家捂着胸口:“少爷,你要做什么?”   我伸出手:“支票簿。”   她哆哆嗦嗦泪汪汪把那个小薄本交给了我。然后我说:“亲爱的,还等什么呢,我们去买婚纱!”   我们牵着手奔跑在五月柏林的街道上,把一团糟的家具远远抛在脑后,把一身债远远抛在脑后,好像回到了初遇时我们真正年轻的时代。婚纱很简陋,但是南和我一样着急,所以也没挑剔。看我们气势十足,收到支票的婚纱店老板根本想不到这张支票恐怕根本取不出来。我也买了一套礼服,两个人就这样换上衣服又一次奔跑在了柏林的大街。我们是在教堂关门之前冲进去的,抓住了一个本来准备去吃饭的神父让他给我们主持了婚礼。我们基本上都是在神父刚刚念完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喊出了“我愿意”。这次教堂是真的关门了,我们正吻到一半就被不耐烦的神父和修女赶了出去。但是谁在乎呢!   夜幕降临了,有一点点冷,我们的外套全都扔在了婚纱店,现在也跑累了,就紧紧拥抱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婚纱店取回自己的衣服。新婚之夜我们不得不接了老管家去住旅馆,旅馆老板的眼神,我一看就知道他觉得我们是私奔出来的。不过南很聪明地用戴着大颗钻戒的左手把支票拍在了柜台上。她那个矜贵冷艳的眼神实在是太出彩了!我也陪她一起挺胸抬头作出眼高于顶的样子,可是一进门我们两个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得不可收拾。我们穷死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在一起呀!   夜里,担心我的刀口再出什么问题,我们没有做太多亲密的事情,但是我们不着急,这次我们有很多很多夜晚可以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们贪婪地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抱着对方看也看不够,兴奋得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南正在盯着我看。我说:“早安,尼采太太。”   她调皮地笑笑:“早安,负债累累的尼采先生。”   吃完饭,我想起来婚纱照还没有拍,觉得应该去补拍一下,可是南一本正经地说:“等我们有了钱的。你先看看自己的财政赤字情况,尼采先生!”   我说:“亲爱的,昨天你可没这么说。”   南一本正经地说:“未婚小姐自然可以任性一点,可是既然当了你的管家婆,当然要精打细算。”   我笑了:“受教,美人!”   她也笑了,抱着我的脖子说:“总不能都像昨天那样胡闹,我们还要过日子呢。先找个房子住,可能还是要卖点东西才行,然后找个工作,等都稳定下来了,我还想去把两个孩子找回来呢。”   是啊,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过既然我们在一起,那就做什么都是开心的。多少困难,都可以一起面对。   工作   我找到了一个老贵妇,谢天谢地她还活着,她一直特别想要我妈妈那条镶满钻石的项链。我问她可以出多少钱,她说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只能给一万马克。我说,如果是这个价格,我还不如不卖,把它留给我的妻子,然后再留给我儿子,让他送给他的妻子。贵妇人纠结再三,生怕我不卖或者转卖他人,咬着牙说,两万马克,不能再多了。我说,好吧,我再去霍夫曼太太那里问问,如果她开价比你低,我就两万马克卖给你。结果她在我一只脚踏出门口的时候叫住了我,说:“两万五千马克,你要当场把它交给我!”   最终两万五千马克成交,竟然是现金交易,拿着沉甸甸一大摞的钱,我和南悄悄离开了她的府邸。南崇拜地看着我,说:“亲爱的,你真厉害!那么大一栋房子,我才抵押到三万五千马克……”   我说:“他们欺负你是外国人,管家又老了,不中用。没关系,现在有我,一切我都会为你扛起来。”   我们没有用这两万五千马克买房子,也没有存进银行。我们租了一间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并一间起居室的小公寓,和管家搬了进去。第二天我就出去找工作了,南也想出去找一份工作,我说:“让我养你吧,亲爱的,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我试了好几份工,银行办事员,宾馆经理,酒吧钢琴师,还有音乐教师。对我的形象和语言能力表示了赞许之后,那些老板基本上都在打开我的履历表之后说话磕巴了起来。他们不敢雇用一个曾经的党卫军上校,谁知道会有什么人因此来找他们的麻烦呢?   到大学里试图找一份工作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我刚刚被校长委婉拒绝求职的意向,就在校园门口遭遇了抗议的人群,那些那样年轻的脸上都是愤怒,抗议党卫军踏足校园。   校园门口水泄不通,我忽然意识到我再也不能掏出枪为自己开路了,没有了武力我是那么单薄无力,就连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让那个为我穿越万水千山为我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照顾我爱护我的女人过上舒适的生活都做不到,能做的仅仅是变卖父母留给我的一切,房子,项链……我站在门口,满心迷茫。我十几岁就参加了希特勒青年团,我的人生好像除了战斗就是牢狱之灾,在这个终于和平却满目疮痍的柏林,我显得那么多余。当初我曾经来到这校园,指挥部下逮捕犹太学生。现而今我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报应。最后校长不得不出来大声宣布他并没有雇佣我,并且号召师生不要在这里影响交通,要回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去,人群才渐渐走散。回家的路显得那么长,我真的不知道回去之后我能和南怎么说,难道我能告诉她,因为我曾经是党卫军,所以现在,在柏林,找一份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么?   我死死盯着路边商店里的橱窗,希望在这个时候有奇迹出现,路边忽然有一张招工广告什么的,哪怕是装卸工卖苦力,现在我也愿意去做。可是没有。出狱的那一天我就失业了。   我知道现在还早,站在门口,犹豫了又犹豫,总觉得那扇门有千斤重。我曾夸下海口要为她扛起一切,而现在我拿什么来兑现我的诺言呢?   我还在犹豫,门忽然开了。南扑进我的怀里,捧起我的脸细细看,哭着说:“兰茨,不要出去工作了好不好?你离开这段时间,我在这里胡思乱想,生怕你有个好歹,人都快疯了。”   磨难又何曾只是降临在我身上呢?南的心里一样有着巨大的疮口。她离开我太久了,她怕了。   又或者她只是知道我工作必然不顺,用这个聪明的法子来不着痕迹地安慰我。但是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是真的害怕我一去不返。我说:“好,我不出去,我在家陪着你。”   我们流着泪辗转回房间,褪去文明的外皮,两具身体急切地交织在一起。她手脚并用死死缠住我。我说:“放松点,宝贝,我都没办法动了。”   她笑了,面颊磨蹭着我的肩膀和锁骨,那双有魔力的小手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她说:“我养了这么久,你还是瘦了。”   我用鼻尖去拱了拱她因生育而丰满起来的胸脯:“可是你长肉了,亲爱的。”   这一晚上,温暖和欢乐渐渐冲散了我们两个心中的不安。   生活还是要继续,坐吃山空当然不是办法。最后我们在家翻译著作,英德法德,翻译好了一起出门,然后她自己一个人进去把稿子卖掉。报酬并不丰厚,但是南很会持家,我们还是能吃好穿好。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最好的解决方法,最起码我们可以整天在一起。书房就那么小,可是难道不是为了方便我们不用去找理由才拥抱在一起吗?我的右手永远搂着她的腰肢,而她就是我的右手。牢狱生活缺乏维生素让我带上了眼镜,但是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摘下眼镜来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她的脸。岁月安静。   我们每天固定出门的就是去买菜那一次。我们没有钱买汽车,所以我骑着自行车载她一起去。家门口有一个小斜坡,并不陡峭,但是路很窄而且拐弯。每次我带着她从上面冲下去的时候,看着冲我们飞来的建筑物和水果摊,她都会失声尖叫,紧紧抱住我的腰。我享受这个时刻。   我问她,她不是上过战场么,怎么害怕这个。她说,女人嘛,天生对速度有一种恐惧感。我说:“那当初你来牢里看我的时候是溜索进来的,不是更害怕?”   她说:“当然怕,可是里面有你啊。”   原来她一直都害怕,只是现在身边有我,再也不用忍着了。   回家之后我在她做饭的时候从背后抱住她,她笑了笑,捏起一个刚出锅的丸子,吹了吹,放进了我嘴里。吃完之后眼见着她要拿另一个,我赶快说:“南,再过两天,我们收拾收拾,去意大利吧。”   南愣了愣,然后泪流满面,说:“好。”   西尔维   七月的意大利骄阳似火,我们戴着草帽穿着清凉的短裤裙子,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非洲。我忽然想起当初那张照片,问她:“那张照片,你还记得么?”   南说:“当然记得,我看了好几年,可惜最后被政委拿走了。”   我皱眉:“不尊重私人财产的……”   南抱抱我:“亲爱的,政委拿走了照片,可是给我制造了机会来找你。我们不要怪他了。”   我感觉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帮你?”   南说:“厄,其实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对我有意思……但是很显然我心里只有你,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害怕他最好的朋友总是惦记着得不到的我没办法安心生活结婚生子,就安排我去了苏联学习。”   我想了想:“他办了一件好事,但是这根本不是为了你嘛。自私的家伙。”   南笑了:“好啦。有你我就知足了。”   但是我献宝似的拿出了我的那张照片:“可是我的还在手里,怎么奖励我?”   她搂住我的脖子,响亮地啵了一个。   但是,到了那个我查到的地址上面写的小村庄,我们两个就有些笑不出来了:满目的断壁残垣,很显然被残酷地轰炸过,断壁上都是干枯发黑的血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曾经命丧此处。我感觉得到南的颤抖,扶住她,说:“没事的,西尔维会没事的。”   南哆嗦着点头,但是显然对我的说辞并不完全相信。难道我就相信吗?   街道被清理过,毕竟战争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是很多房子还空着,没有人修理。原来的路已经很难辨认了。我们一路问路慢慢找到了我们地址上的那座房子,而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南就晕倒在了我怀里。   已经,没有房子了。   我抱着南,按摩她的身体等她醒来,一边问那些来帮忙的好心肠的意大利人这座房子原来的主人现在在何方,有没有人幸存,特别是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小男孩。很多人说没看到,但是有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好像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姐姐躲在地窖里从轰炸中幸存,后来被一个男人带走了。   谢天谢地,我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并且在南醒来的一瞬间立刻告诉了她这个消息。但是那个男人来去匆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给寻找孩子带来了很大的不便。线索在此处戛然中断,我们舍不得放弃,在附近的村庄到处问,但是一男一女带一个孩子实在算不上什么明显的特征,有几个村庄的人告诉我们确实有这样的人在此经过,但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南开始变得沉默和恍惚,我经常东扯西扯试图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可是收效甚微。我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可是带来的钱快要花光了,孩子还是没有找到。最后剩下的一点钱我们买了回去的车票。离开村子那天依旧是阳光明媚,南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好像我离开一步她就会昏倒,美丽的眼睛里都是泪水。画面几乎要在此处定格,我们携手挥别意大利明媚的太阳,可是前面尘土飞扬中跑来的小男孩打破了这一切。   缘,如此妙不可言,我们两个目瞪口呆看着我们苦苦寻找的儿子冲到了我们面前,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五官精致明秀,漂亮得几乎透明,像我也像她,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可是看到我们两个也瞪大了眼睛。他背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西尔维,等一下!露多维卡确实不是你亲生的姐姐,我也不是你爸爸,但是我们没有试图骗你,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带你去找你真正的爸爸妈妈,但是你先别跑了,我实在是,我……”   面前气喘吁吁的意大利人看到了我们俩,也惊讶得忘了说话。   我认识的意大利人不多,他是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   我的情敌,那个呆呆的意大利兵。   他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西尔维,耸耸肩:“看,西尔维,我就说你不用着急,用不着你去找,你爸爸妈妈来找你了。”   西尔维稚嫩好听的清脆童音软软吐出一串意大利语来:“真的吗,他们就是爸爸妈妈吗?”   “对,当然!你看,你的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他是你爸爸;你的头发和嘴唇和她的一模一样,她是你妈妈。哈哈我就说不用着急的!你跑这么快真是要了我的命……”   西尔维缓缓靠近我们,瞪大眼睛,看看我,然后看看南,这样来回看了好几遍,最后问我:“你是我爸爸吗?”   我蹲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是的。”   然后又看了看南,试探地说:“妈妈?”   南不懂意大利语,但是她不需要懂。在全世界的语言中,妈妈,发音都是一样的。   她一把将西尔维抱在怀里,放声痛哭。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意大利人叫贝尼托,并且应他的邀请,当晚上借宿在了他家。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他口中的露多维卡,一个很漂亮的意大利姑娘。一看露多维卡和贝尼托交换眼神时的默契,我就知道贝尼托已经不再是我的情敌了。这不错。这个傻乎乎的意大利人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当晚上西尔维非得和我们两个挤在一起睡,导致的结果就是三个人都没睡着,最后我们两个无奈,集中精神把西尔维哄睡着,然后把他抱回了他的房间,这才得以休息。结果第二天早上,西尔维的房间里传来了小小少年穿透力十足的尖叫声:“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我们两个冲过去,看见西尔维小小的脸上都是泪水,一看到我们两个委屈得不行,说以为我们又离开不要他了。南一颗母亲的心被他感动到无以复加,很快向西尔维保证带他走,当然,这句话是我翻译的。   三天后我们启程,车票是改签的,西尔维还很小,不需要车票。我们挥别了贝尼托和一脸阳光灿烂的露多维卡,并且约定好有空的话带西尔维回意大利看他们。我们还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十分幸福,哪里知道我们怀里这个长相可爱惹人心疼的小宝贝,是个撩猫逗狗惹事生非的全才呢……   上房揭瓦   刚开始的时候,西尔维只会说意大利语,不会说一句英语和德语。一切都靠他爸爸和他沟通。回家之后我们本来准备再动身去找埃尔文,可是不放心把这个小小的不懂事甚至不会说德语的孩子交给不会说意大利语的管家,就不得不先住下教教他。这个小淘气不爱学,都是他爸爸会说意大利语惯的。要我说孩子学语言的能力比我们这些大人可强多了。我们教了许多,可是他都坐不住,教什么都不听,后来实在舍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按在那里学,就放弃了,觉得他天天听我们说话总会学会的。   结果他学会的第一句英语是“哦,兰茨,慢一点,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浑身僵硬地听他把床角听来的我这句话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中间那个颤音都一模一样,管家听到以后翻了翻眼睛回了房间,兰茨听见也是扶额。可是西尔维一脸天真一脸纯洁,满脸都是讨赏的表情,蓝蓝的大眼睛仿佛在说:我学会了我学会了奖励我吧!   我想哭!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出声,每天晚上房门都是三遍锁,还不得不在激情到一半的时候因为小家伙撕心裂肺的喊声胡乱穿上衣服就冲出去,结果一看他就是弄洒了一瓶牛奶,而且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这还只是个开始。为了教他打发时间和锻炼手脑协调,我教他剪纸。他确实也很喜欢这项活动。结果邻居家的小姑娘来和他一起玩的时候他先是学会了锁门,我们怎么敲也不肯开,然后在听到小姑娘的哭声之后,我们的猛力敲门之下,他打开了门,我们看见小女孩一头漂亮的金发被他剪成了秃瓢,和狗啃的一样,新裙子上面也剪出了一排手拉手的小人……   裙子我们可以赔,但是那一头金发怎么赔?邻居后来再也不和我们来往了,小姑娘再看到他也是躲,他还挺美。   我,我忍。   你说他不懂事吧,他真的不懂事吗?看见他眼底偶尔闪过的狡狯的神情,我总觉得这个小东西他没那么简单。   后来我和兰茨装作一起出门,守在门口偷偷从门镜里面看(门镜被兰茨改装了一下,方向掉了个个)。结果他和管家闹,要爸爸妈妈,说的是清晰流利的德语。管家不理他那套,就是淡定地说爸爸妈妈出门去了。然后他就老老实实坐下拿起剪刀剪纸,小手灵巧到不行,一会儿雪花一会儿小人,安安静静自得其乐。一会儿中午了,他饿了,冲管家要吃的,问什么时候开饭。说真的他的德语发音比我还强些。管家做的饭我确实不敢恭维,但是她年纪大了,我们也不能因此怪她,再说我自己做饭也挺好。不过他很乖觉地把管家做出来的糊状物吃了个精光,连盘子都用面包擦了个干净,手小小的,看得人都有点心疼。   他哪里是不懂事,他根本就是个人精!   我就说,寄人篱下七年,知道别人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都知道来找我们,怎么到了家里这么任性这么能闹。其实小孩子是最聪明最敏感的,他知道谁在乎他谁不在乎他,他知道他惹祸了我们舍不得教训他,所以越发地放肆。   我和兰茨对视无奈,我扑进他怀里感叹:“你说我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混世魔王啊!”   兰茨拍拍我安慰道:“没事的,小孩子小的时候淘气,长大了才有出息。我小的时候更淘气,我妈妈都拿我没办法……”   还有这事?   我看了看兰茨,想象着他小时候淘气的样子,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他说:“你呢?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我想想说:“我小时候挺听话的,三岁就会背七八十首唐诗。”   对!背唐诗!丫丫的,我就教这小魔头学中文!   中文是兰茨和西尔维一大一小一起学,我号召西尔维和爸爸比赛。果真男孩子都有好强的一面,而正处在头脑发育黄金时期的西尔维确实学得比兰茨快,还经常笑话他爸爸舌头打结。这次无奈的成了兰茨,但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就只能这么和他耗。后来我就告诉西尔维:这一下午背会这两首诗今天晚上就是我做饭,背会一首就是管家做饭,一首都没背会就是他爸爸做。他连忙聚精会神去背了,我和兰茨才得以腾出时间工作。耗在这小魔头身上的时间可真是不少!   后来兰茨终于又找到了一分工作,去给另一个邻居家的小姑娘做家庭教师,教钢琴。我看那小姑娘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是看兰茨的眼神不太对,就天天带西尔维去接兰茨。兰茨照常见了我要吻一个,结果小姑娘的眼神明显暗淡了许多。我们有的时候来得早了,就在门口等。谁知道西尔维听到了钢琴声立刻就安静了,水蓝的眼睛里都是憧憬。   兰茨也发现了西尔维的音乐天赋。歌曲哼一遍他就能记住,嗓音好听到让人说不出话来。我们暂时没钱租太大的房子,好放得下钢琴,所以我们的钢琴放在地窖里,都有点走音了。最后我们一狠心,离开了物价高房价高的柏林,搬到了南部的一个小镇。   我们虽然穷,东西却很多,而且大多数不能扔,所以搬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孟母三迁的苦心,我忽然就有点明白了。   搬到那里之后,兰茨给西尔维做了一个树屋,西尔维喜欢到不行,非要晚上睡在里面。其实那么小的孩子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我有点不放心,可是兰茨说,男孩子野一点没什么不好,屋子上了锁他掉不下来。西尔维住进树屋的时候兰茨还吓唬他,说他要是这一晚上发出什么动静说明他不适合住在里面,我们就把他揪出来再也不让他去住。   我觉得我明白兰茨这么安排的原因。当天晚上他就身体力行验证了我的猜测。这一晚上我们终于不再顾及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世小魔头,好好享受了一下,西尔维也确实在树屋里面很老实,没冒出来打搅。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们很珍惜,所以就折腾得晚了一点,所以第二天早上就都有点起不来,所以我是被阳光晃醒的。   但是,阳光?昨晚我们分明把门窗都关好了,锁得严严实实,窗帘都恨不得粘在墙上,怎么还会有阳光照进来?   我闭上眼睛,搂紧兰茨,自欺欺人地想,幻觉,肯定是幻觉。   结果西尔维天真无邪的声音从高处传了进来:“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还不起床啊?”   兰茨把被子向上拉了拉,原来只是盖到我的胸脯,现在盖住了我的脖子,然后说:“西尔维,你把瓦片盖上,爸爸妈妈现在要穿衣服。”   五雷轰顶是什么感觉?   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看见屋顶正对着我们,正是西尔维阳光灿烂的小脸。   他是不是受到了我的启发,因为我说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就真的上来揭瓦了?   我教他中文干嘛呢!   还是兰茨机灵:“西尔维,你快去看看昨天抓回来的金鱼,一夜没有喂它们,是不是都饿死了。”   西尔维终于被这个吸引,跑去看金鱼了。   我长出一口气,爬出来火速穿衣服,现在在自己家里比在战场上还没有安全感,这个小魔头根本就无孔不入。兰茨安慰我:“没事的,他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们盖着被子呢。”   我抹了一把眼泪,指了指地上丢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可是这些都看见了怎么办?”   兰茨翻了翻眼睛,也叹了口气。   埃尔文   对于我来说,拿到美国签证不容易,毕竟我还“身患重病”,需要“静养”,而且身份总是让我受到更多的刁难和盘查。最后我们不得不操起老本行再伪造了身份证件,化装改扮之后去了美国。美国人的电报密码换了,南这次破译不了了,但是办法总是有的。我们偷偷溜进美国人的档案馆翻阅了他们的资料,知道被改名叫迈克˙强尼,送去了一家孤儿院。   孤儿院说埃尔文已经被一对老夫妇领养了,在加利福尼亚。   加利福尼亚,又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   我们带着一捧鲜花出现在那家门口,没有化装,希望埃尔文看到我们之后也可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谁知刚刚敲开门就碰了壁,我们问开门的老头一个叫做迈克的小男孩是不是住在这里,他看了看我们的长相,直接说:“不,我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说完直接关上了门。   他的态度已经很清楚地表示,他认识埃尔文,或者说埃尔文就是在他家里,然后他认出来我们就是埃尔文的亲生父母,而他并不想我们和埃尔文相认,甚至不愿意我们见他。   我和南对视一秒,然后再次敲响了他们的大门。这次开门的是一个老女人,没等我们开口她就说:“听着,我不管你们是谁,如果你们再骚扰我们,我们就报警。迈克是我们的孩子,谁也不能抢走!你们这么年轻,你们想要孩子还可以再生,为什么还要来抢我们的迈克呢?迈克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我会报告警察说你们拐带儿童,总之你们别想见到他!”   说完又是用力摔上门。   我再次上去敲门,可是这次没有人来打开。我在外面说:“我们夫妻俩都是特工出身,敲门是出于礼貌,可是你们不开门,我们还是有办法把门打开的。”   半分钟以后门终于打开了,老夫妻两个都站在门口对我们怒目而视,我们不顾阻挠走了进去,可是我感觉得到,南又在颤抖。   我搂着她的肩膀,吻吻她,安慰她。   这家并不穷,至少比我们俩强。豪华漂亮的小别墅,整齐的草坪,明亮宽敞的起居室。老夫妻两个看着我们,如临大敌。南流着泪说:“这并不是我们来抢走你们的孩子。埃尔文,就是你们说的迈克,本来就是我们的孩子。并不是我们要抛弃他的,是你们美国军方做主把他抢走的。他被带走的时候才两个月大,还没断奶。我求他们不要把他带走,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   老头说:“你不要胡说了!迈克是孤儿,父母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们美国军方把他带来是为了保护他。孤儿院的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们不会听你们信口雌黄的!”   我冷冷看着老头,说:“希望你对我的妻子礼貌一点,先生,美国人的素质并不算高,但是你犯不着一再提醒我们这一点。还有就是不要以为你口袋里有一把枪我们就怕你,我在战场上驰骋的时候你恐怕还一直在农场上和鸡鸭鹅打交道,我妻子做狙击手的时候你们可能已经退休回来养老了。我们希望和平地和你们谈,不代表我们没有不和平的实力。埃尔文到底是谁的孩子不是一目了然吗?其实在看到我们的一瞬间你们就知道了。你们只不过是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试图霸占一个不属于你们的孩子罢了!”   南还是善良的,说:“孤儿院里面有很多孩子,你们可以去再领养一个。对你们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是对我们来说不一样。埃尔文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身上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液。他还有个哥哥,一个人很孤单,如果能和他团聚一定也很高兴。你们就不能放埃尔文和我们走吗?离开他的每时每刻我们都在想念他……”   老妇人看起来有些松动,但是老头抓住了不该抓住的字眼:“你是军人?你那口音掩饰得很好,但是还是听得出来是德国人。德国军人?纳粹!如果你们敢带走埃尔文,我立刻打911,说有一个战犯来到了美国,就在加利福尼亚,还拐带我们的养子。我说到做到!”   谈话彻底崩盘,我们不欢而散。离开的时候南一直流泪,依旧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好像生怕我放开她。我怎么会舍得放开她。我紧紧抱着她,不停吻她。   我们本来试图和平地带走埃尔文,也许上一次遇见贝尼托的经历太过顺利,贝尼托太过讲道理,我们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甚至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我很后悔出言威胁那个老头,可是南说那不是我的错,迟早要暴露的,他们既然是铁了心不肯让我们带走埃尔文,总会说到911。   也许我就是太听不得任何人对我的南说一句重话了吧。我现在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情报头子了。   第二天我们背着那对老夫妻偷偷去看埃尔文。埃尔文穿着洁白的新衬衫,和其他美国孩子在原野上奔跑玩耍。他和西尔维长得不一样,但是也像我又像她。埃尔文聪明机灵而又懂事,不像他调皮捣蛋的哥哥。到了黄昏,自动自发就回家吃饭,弄脏了衬衫会和那对老夫妻说对不起。老太太看见他的时候满脸褶子都笑出了花来。虽然只是远远看着,我们却可以感觉得到,这对老夫妻非常疼爱他,非常喜欢他。埃尔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看我们的方向。我感觉得到南是那么想冲出去和他相认,可是最终没有,埃尔文最终什么都没有看到,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影。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南清丽的面容上面,那双眼睛盛满了美丽的哀伤,盛满了思念和苦难。她把头颅深深埋在我的怀抱里,无声哭泣。我抚摸着她纤细的后背,觉得风大一点就会把她吹走,于是将她抱得更紧。黄昏的原野无边无际,我们相拥站在其中,不知道下一步应该走向什么方向。最后南说:“我们回去吧。”   我说:“真的就这样回去吗?”   她说:“就让埃尔文留在这里吧。回家吧,西尔维大概已经想我们了。”   临走前我们给老夫妻的邮筒里面投了一封信,上面说明我们已经离开了,让他们不要再担心,另外留下了我们的联系方式和名字,表明无论在何处埃尔文的亲生父母都爱他并且愿意对他提供无条件的帮助和爱护。我们请求他们帮忙恢复埃尔文的名字,因为他对我们的一切还享有继承权。我们请求他们好好教育他,教给他做人的道理,而不是仅仅一味宠爱。由于遗传等种种原因,埃尔文必定是个聪明的小孩,也许会有艺术天赋,我们也一并恳求他们予以发扬而不是打压。南还在信中写道,如有条件,请让埃尔文到中国去看一看,毕竟,他有一个中国母亲,而中国,也是他父母相遇的地方……   回去之后两个星期,我们收到了老妇人的回信。她对他们的态度表示了歉意,并且说明,由于习惯性流产,她一直没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让他们夫妻俩很苦恼。老人对我们的恶劣态度大多也是由她而来,老人知道他们收养过很多孩子,可是大多从未把他们那里当成是家,只有埃尔文给他们带来了久违的亲情,舍不得让埃尔文离开再让老太太伤心。老太太说,自己现在还没说服老头子给埃尔文改回名字,但是会努力;不过埃尔文的艺术天赋确实表现了出来,他喜欢安静,喜欢涂涂抹抹,也许会成为画家,他们会竭尽财力为他找最好的老师。   这封信南翻过来掉过去一遍遍地看,我知道她还是放不下,只能安慰说我们现在穷,没有钱让埃尔文找最好的老师学画,他在那边也是好事。南点头,不发一言。我抱着她看外面铁灰色的天。   什么时候,阴霾才会消散呢?   勋章   南的消沉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为了不表现出来她试图用不停地工作埋葬自己的哀伤。她不能容忍一刻闲下来。先是坚持在大冬天翻了一遍花园的地,说来年春天要播种种一些蔬菜自己吃,然后就是大扫除,把所有的旧家具都拿出来擦了一遍,还擦地,谁帮忙她和谁急。西尔维在地上留下几个泥脚印,她很高兴地就拿着拖把上阵又把整个屋子的地板擦了一遍,弄得西尔维淘气都没了积极性。   翻译资料的时候她反而开始不停走神。我有的时候会紧一紧放在她腰肢上的手,提醒她。她总是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好几次西尔维找她撒娇她都也走神。西尔维不开心。我很纠结,不知道应该优先哄老婆还是优先哄儿子。结果是悲惨的:哪个我都哄不开心。   西尔维认识了附近的男孩子们,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回家从来没个准头。乡下的原野很广阔,好几次我们出去找他找遍了都没找到,最后回家一看他在和我们喊饿。我们嘱咐了又嘱咐,让他一定在天黑之前回家,但是他从来都当耳旁风。他认识了一些大一点的孩子,总是和他们一起出去,但是我看那些孩子有些流气,告诉西尔维离他们远一点,他也当耳旁风。他知道我们曾经离开过他,我们舍不得教训他。   我也不知道生活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本来我们很幸福,兰茨终于出来了,我们还找到了西尔维,可是埃尔文,我们明明已经找到了可是眼睁睁看着却不能把他带回来,简直就是在我心上捅刀子。我最近也隐约发现西尔维有些叛逆,实在是不让人省心,可是心里太乱,也没什么心思管。   可是在有一次的大扫除中,发现兰茨的奖章全都不见了,扯断了我最后那根弦。我什么也没问,直接翻了西尔维的口袋。结果里面有两包烟。   我说:“西尔维,你认真回答我,你真的把我们当作爸爸妈妈吗?”   兰茨在旁边拉着我说:“南。”   我说:“今天这不是小事,必须得撕掳清楚了。西尔维,你是不是卖掉了你爸爸的奖章去买烟了?是总在这周围混的那几个孩子教你的吗?”   西尔维嘟着小嘴,一副“就是这样你奈我何”的表情。   我说:“我知道,西尔维,我和你爸爸曾经离开你七年。在你嗷嗷待哺的时候,我们不在你身边,我不知道是谁的奶水把你喂大的。在你牙牙学语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在你身边,我们没有听到过你说出来的第一个单词,我不知道你第一声‘妈妈’是叫给了谁听。在你蹒跚学步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在你身边,那个时候你很小很小,你可能走不稳,你摔倒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是谁把你扶了起来。你住的村子被轰炸的时候,我们依旧不在你身边,我们不知道是谁陪你度过了那段最恐怖的时光,不知道是谁的怀抱为你提供了温暖和安全。等你长到七岁,已经会跑会跳,是一个小伙子了,我们却从天而降,说自己是你的父母。我知道我们离开你的时间太长了,你觉得我们应该弥补你,应该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爱你照顾你。但是西尔维,离开你不是我们的选择。如果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会让你留在我身边。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卖掉的那些奖章是你爸爸用鲜血换回来的,其中一个还换回了你的生命?我怀上你是个意外,那个时候德国的法律不允许你这样混血的孩子出生。是你爸爸在战场上挥洒的鲜血给你赢得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那个不起眼的战伤章,如果没有它你今天根本不会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能在原野上奔跑,没有可能在厨房里和我撒娇要吃的,你所得到的一切都会是泡影。你的生命是我们给的,我们还欠你什么呢?你剪坏邻居家小女孩的裙子,我们没有训你,我们觉得你还小,不懂事。你上房揭瓦,打翻牛奶,我们觉得可能就是你活泼好动。但是你根本就不是不懂,你比谁都聪明,你就是仗着我们舍不得教训你为所欲为!你大晚上不回来,无非是为了折腾我和你爸爸去找你,好显得你重要罢了,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明白?西尔维你记得,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对你好,可是如果你不知道心怀感激,不知道为我们考虑哪怕是一点点,即便我们是你的父母也会有受够的一天的!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留在我们身边,还是这样不顾及我们的感受,你可以回到意大利,和贝尼托露多维卡在一起,他们很善良,会好好待你的。”   西尔维把烟摔在地上,扭头哭着跑了出去。兰茨要去追,我一把拉住他,说:“别管,让他去!今天拽回来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一个不注意他就没影。这小东西的脾气我是摸透了!”   我们两个在书房做翻译,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停留在最开始那一行。我越想越后悔。天黑了,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这次终于彻底忍不住了,把笔一摔,对兰茨说:“兰茨,我一定是疯了!那么小的孩子,才那么小,我和他说那些做什么?他懂得什么?无非就是想让父母多疼爱一点罢了,又有什么错呢?都是我不关心他才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却对他说狠话,还说要送他走……兰茨,怎么办?天已经那么黑了他还没回来,万一有什么野狼野狗……兰茨!如果西尔维出什么事那都是我害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咱们去找他吧,你说他能在哪里?都怪我……你都提醒我了我却不听……”   兰茨用力抱抱我,说:“没事,别担心,你就负责好好在家等着,我去找,肯定能找到的。这附近很安全,没有狼。西尔维很聪明,他不会出事的。”   我也想陪兰茨出去找,但是怕他回家看不见妈妈又出去找我们。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不宁。一个小时过去了,听到有人敲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去开门,看见兰茨满身湿透站在外面。没见到西尔维。   我去烧水让兰茨洗个热水澡,进门之后他就说:“我找了他最常去的几个地方,但是没找到,怕你担心就先回来了。他能去哪里呢?我看他没准就是藏起来了。天这么黑,路也泥泞,真不知道他能到哪里去……”   我在那里给兰茨放洗澡水,结果对着澡盆哭了起来,水没过盆边流了出来也浑然不觉。兰茨来关了水,抱着我坐了进去。我们连衣服都没脱,就那么泡着。后来水凉了,我们上楼去换了衣服,再去下面起居室守着。天快亮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房门,兰茨按着我自己去开了门,结果西尔维像泥糊的一样站在门口,头发上还在往下不停滴水。我什么也没说,拿着一块大毛巾把他裹在怀里哭了起来。可是西尔维挣扎着要伸手出来。我松开了毛巾,结果看见西尔维衣襟上面兜着一大堆勋章,兰茨的铁十字,兰茨的战功章,兰茨的战伤章……   西尔维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妈妈,不要哭了,我再也不惹你们伤心了,不要让我离开你们。”   听到这话,我更加克制不住,号啕大哭。   从那以后西尔维依旧淘气,可是再怎么淘气也有限度了,也和那些不正经的孩子断了关系。我和兰茨也不再老是心怀歉疚不敢教育他了。好像从那以后,我们才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摒弃了那些隔阂,那些看不见的墙,终于无比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他还是喜欢到我们的房间捣乱,但是学会了尊重每个夜晚我们的独处。但是兰茨说,其实他就是不再担心爸爸妈妈一起在房间里单独待一个晚上就不见了。   一个月后,有一次闻到鱼腥味,我忽然很想吐。算一算我那自从颠沛流离以后就不太准的例假,好像确实有些日子不曾光顾了。家庭医生诊断之后笑着摸了摸西尔维的头:“孩子,你要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那种喜悦不是任何其他感觉可以替代的。我们经历了这一切的一切,我们辗转飘零,可是兰茨曾经饱受牢狱之苦的身体,还是能在我身体里播种生命,播种爱。埃尔文远在天边,无法和我们团聚。但是我已不再为此哀伤,我学会了真心祈祷他快乐健康地长大。那些所有的艰难困苦我们都曾一起走过,前面的路自然也是一样。这也许是个男孩,又也许是个女孩,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兰茨和西尔维,都会全心全意去爱他,让他欢笑着长大。   等了那么久,春天终于来到了。我们站在屋门口,我靠在兰茨怀里,兰茨牵着西尔维,而西尔维摸着我的肚子,三个人看着天边的霞光,感受着吹到左脸的寒流,变为右脸的暖流。   这不是我们生命里的第一个春天,却一定是,最美的那个。   (正文完)   后记   1950年,兰茨和南的第一个女儿降生,取名伊莎贝拉,沿用其祖母的名字。南还给她取了个中文名字叫瑶瑶。   1951年,由于极端分子的威胁和西尔维在学校受到排挤,一家四口举家搬迁到了阿根廷。在那里西尔维对足球运动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南和兰茨从挤奶工做起,在1955年拥有了一座现代化农场,成为了农场主和农场主的太太。由于农场太大,牛太多,兰茨买了一架直升机并且获得了驾驶执照。后来被证明牛群被直升机驱赶,惊吓过度,肌肉紧绷,结果肉质不美,不得不放弃这种现代化的运作方式,但是兰茨依旧热衷于开着直升机带南到处兜风。他们经常飞上高空看下面潘帕斯草原上的美景。有的时候也拍照。照片曾经登上过杂志,稿酬不多,但是两个人都很高兴。闲下来的时候也骑马像普通牛仔一样在草原上奔驰。两个人的身体由于经常锻炼,都非常健康。   1957年,多年不见的埃尔文忽然出现在了他们的家门口。据埃尔文讲述,他的养母得乳腺癌去世了,养父也很快缠绵病榻一病不起,临终的时候才把父母多年来写来的信件交给他,告诉他自己死后去找他们。由于养父养母留给了他不菲的财产,他得以顺利找到这里。至此一家五口终于团聚。   后来西尔维成为了一名业余足球运动员和银行家,音乐最终成为了他毕生的爱好,但也仅仅是爱好。埃尔文成为了画家。小女儿伊莎贝拉却热爱自然,立志继承农场成为一个优秀的农场主。兰茨和南顺从了她的心愿。两个哥哥也对争夺财产兴趣不大。   1966年,西尔维和一位意大利姑娘结婚。1969年,埃尔文也和一位英国女孩喜结良缘。1975年,伊莎贝拉嫁给了农场里的一个牛仔。结婚之前兰茨和牛仔进行了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伊莎贝拉永远不会知道谈话的内容,不过她的妈妈比她幸运一点。南知道兰茨告诉他,他并不介意他穷,毕竟他们都经历过贫穷和窘迫,但是为了确保他娶伊莎贝拉仅仅是因为对伊莎贝拉的爱情,他需要在一张保证书上签字,证明伊莎贝拉的财产,如果离婚或者外遇,他将得不到一分。   伊莎贝拉依旧快快乐乐地结婚了,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孩,取名南希。在两个哥哥满世界飞只能偶尔回家看看的时候,她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   1978年改革开放,1979年兰茨和南回了中国。到南京的时候兰茨问她要不要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看一看,南说不要。他们只是去了当年的小桃园。两个人后来去了河北省保定县,也就是南的祖籍,为南的父母立了衣冠冢。他们真正的尸骨埋藏在万人坑里面,已经无从分辨了。兰茨这个“新女婿”第一次立在南父母的坟前,按照中国的风俗,烧纸磕头。南一边烧纸一边哭,说:“爹,娘,不孝女儿带着女婿来看你们了。女婿是德国人,你们可能不太高兴,可是他三十几年来一直对我很好,你们放心吧。”   兰茨赶紧说:“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接受我,如果你们不肯让你们的宝贝女儿和我在一起,我会疯掉的。”   南伸手抚上兰茨饱经风霜的面颊,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还是那个他啊。   番外一 陈哲   陈哲永远记得,刚开始把他派进段山团里当政委的时候他头有多大。段山是土匪出身又参加的八路,说话行事都是土匪作风,之前活生生气走过三任政委。组织上把他派过去的时候根本没指望他能在那里呆上三个月,谁想他还真就在那里扎下根了,一呆就是三年。   陈哲这人,看着和气,其实骨子里轴得很,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段山为难他,排挤他,他就和他针尖对麦芒,顶牛。一来二去段山反而对他刮目相看,眼看他那么长时间没上去告过一回小状,最后也松了口,说:“你别说,这小白脸,是条汉子。”   这句话说完,原来跟着段山来的黑龙山上的弟兄就知道,老大这是点头了,政委,就他了,不折腾了。   陈哲的老婆,说起来还有些来头,那年,组织上派来一个特派员,女的。看陈哲不声不响的,可是人家本来就考察三个月,后来变成四个月,再后来变成五个月,再后来就和陈哲递了结婚申请。一直到成亲闹洞房那天,大伙都不知道这个老婆陈哲是怎么追到手的,这成为了三团一个不传之秘。   事件的主人公陈哲,后来对打长途电话来问他这个问题的段山表示:哪有那么复杂,两个人,你看我顺眼我看你顺眼了就结婚呗,讨个老婆哪有那么困难。要是你对她千好百好她就是不稀罕你,那说明啥,那说明你追的人不对。   电话那头是段山冗长的沉默,长到陈哲觉得路上轰炸太猛把电话线弄断了,最后段山忽然说:“我明白了。”   之后不久就传来了消息,段山去为了秦心南问俄国专家她那个德国人的事儿,得知他没死,很快就取通知她了。   之后两个人再聚到一起喝酒的时候陈哲开玩笑逗他:“哎呦你个老段,你也忒实惠了,美人掉两个金豆你就去巴巴地给人家打听,打听到啥你就说啥,你就告诉她死了不就完了么。”   段山把桌子一拍:“那我咋整!她一个女同志对着我抹眼泪说她俩孩子天涯海角找都找不着,我能咋整?搁你你咋整?孩子打听不着打听着了孩子他爹,我要是不告诉她实话,我都怕她一枪把自己嘣了!”   陈哲叹了一口气,说:“你个土匪,还是个情种。”   然后想想说:“这你倒是说对了,那个秦心南,不言不语的瞅着挺温柔,其实绝对是个烈女子,冲太阳穴给自己一抢这种事儿,还真能做得出来。”   段山匝了一口酒:“要不她咋能当狙击手呢。一枪一个准,二百多个鬼子就用了二百多颗子弹,到后来弹药少,官小的我都告诉她别打了。她不是那没见过事儿的小姑娘,她啥都懂。”   后来段山果真不再执着,听了组织上的安排去相亲。可是临结婚,忽然又和女方闹翻了,不结了。陈哲跑过去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然后说:“你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是明白了吗,不是自己去告诉人家那个德国人没死的吗?这工夫咋又变卦了?你还不死心?”   段山就乖乖坐在那里听他骂,一个字都没回。最后对陈哲说:“我不是没死心。就是这个李湘云说要我对她一心一意。我不能骗她,我做不到。”   陈哲再没说什么,捏了捏手里的马鞭子,转身就去了医院。   段山是他的兄弟,他陈哲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哪怕那个秦心南永远也不能像对那个德国人那样对他,哪怕是威逼利诱,能让她到他身边去,也好。   段山的眼睛,那么落寞。   可是那张照片面前,陈哲忽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多余,两个人看着同一个方向,脸上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德国男人坚毅中国女子柔和,哪怕是照片里也看得到两个人中间的爱和默契。   听完了秦心南的话,陈哲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自以为充满了说服力和蛊惑的话语,不堪一击。   他以为段山有颗真心她应该感动,可是他却忘了,自己面前的不是个贪慕荣华的浅薄女子,亦不是被礼教束缚的迂腐女子,能让她隔着千万里依旧义无反顾的,怎可能在真心这一处,输给段山。   顶着炮火照顾她到月子里落不下一点病症,陈哲想到自己的老婆,自问做不到。   晚上回家他盯着老婆看了又看,惭愧道:“没有刚结婚的时候好看了,看这样还是我对你不够好。”   他反思得真心实意。   结果下一秒耳朵一疼,耳边传来老婆的河东狮吼:“好啊你个老不正经的,老娘给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三个孩子,给你洗衣做饭把你伺候得服服帖帖的,现在倒好,你敢嫌弃我老!”   陈哲连忙告饶,解释了又解释,下定决心这辈子也不再提这个倒霉催的话题。   各家的老婆不一样,对待的方式自然也不能一样,嗯。   他后来找了机会把秦心南送到了苏联,他估计她得跑,果不其然。   是他决定让她出去的,他得背处分。不过处分不严重,他一边伏案疾书,一边心想,秦心南,你可欠我一篇一千五百字的检讨。   忽然又笑出来,心想,幸亏背处分的是自己,换成段山,一千五百字检讨,还不要了他的命。   不过段山可不领情。段山后来又相了一个老婆,结婚当天喝喜酒喝得有点多,拽着陈哲的脖领子哇哇乱喊:“你说到了苏联,从特种训练营里都能逃跑,她是不是人才?能为祖国作多少贡献?你明知道她要跑,你还放她走,你这是感情用事!不知道以祖国利益为先!你,你……”   头上被猛力摔了一张照片,段山迷迷糊糊捡起来,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个永远无法战胜的情敌的模样。高大挺拔英俊,总之俩字:好看。最致命的不是这个,是陈哲的话:“你给我看清楚喽,这是在非洲,荡的这个秋千是高射炮上架起来的,就为了哄她开心。你要是知道这个德国人对她多好,就能知道,她能跑,不是本事的问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奔着他去!你给我醒醒酒,赶紧入洞房,别他妈在这儿胡言乱语!”   本来热热闹闹的礼堂一下子静了下来,来宾们各个带着精彩绝伦的表情悄悄离去,段山的新婚妻子表情倨傲,警卫员扶着段山回家的时候甚至没有搭把手。   只是轻轻地,把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回去以后段山蒙头大睡,老婆是不是和自己在一张炕上都不知道,第二天醒过来一看,家里最显眼的那张红木柜子上多了一个相框,里面就是昨天那张照片。   段山心里不舒服,问自己的新婚妻子:“你啥意思?”   她抬起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说:“没啥,羡慕。”   段山怒从心头起:“羡慕你就跟着去呀,也去找个德国人呀!哄人那一套,我是学不会,可是美国话德国话我看你也不会!人家说话都听不懂,你看谁稀罕你!”   段山的老婆又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些清高,总以文化人自居,但是外语确实是不会的,段山这话很是戳人痛处,她气得一甩袖子就回了娘家。   段山心中忐忑,总觉得陈哲要来提着自己耳朵去把老婆接回来,可是这次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最后忍不住给陈哲打了个电话:“老陈啊,你说我媳妇儿跟我一甩袖子回了娘家,咋整?你结婚年头长,你有啥招没?”   陈哲却没什么好颜色给他:“咋整,自己看着办!你媳妇儿,又不是我媳妇儿,你自己都不着急谁替你着急?”   说完啪嗒就挂了电话。   这回段山有点悟了。   他去了媳妇娘家,带了一筐水果给老丈人丈母娘赔罪半天,最后跟媳妇说:“回去吧,我以后不和你冲了,我好好对你,真的。”   他媳妇最后还是跟他回去了。当天晚上两个人就睡上了一张炕。段山说到做到,大老粗依旧是大老粗,但是渐渐地知道对老婆好了。   第二年,段山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孩。段山的老娘脸色不太好看,但是段山力挺老婆,说:“女孩咋了,别说我们还能再生,就是就这一个,我老段也满意了!她一个知识分子,嫁给我一个土匪,还给我生了个闺女,娘,咱不能不知足啊!”   段山的老娘长叹一声,走了。段山的老婆抱着女儿看着他,说:“那天你来接我,我就知道,我没嫁错人。”   段山说:“两口子说这干啥,你等着,我给你端红糖煮鸡蛋去,食堂张大婶特意送来的,你趁热吃。”   那张照片就一直摆在段山家的客厅,直到1958年风声紧才收起来。段山结婚第一年,陈哲到他家串门,问他:“还摆着?”   段山用力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段山结婚第五年,陈哲去他家串门又看见那张照片,问他:“老段,还记得秦心南么?”   段山正在陪小女儿骑大马,自己当马,小女儿骑在他脖子上驾驾,听到他说话听不清,转过头来问:“啥?”   陈哲摆摆手,说:“玩你的吧,没事。”   段山结婚第二十个年头,政局是风声鹤唳,陈哲到段山家做客,话都不敢多说半句。他悄悄问他:“老段,你还记得秦心南么?”   段山笑了笑,说:“当然记得。幸亏她没在呀,不然被批斗可不是说着玩的。现在应该早就找着那个德国人了吧?真希望她能过得好。”   段山结婚第三十个年头,南和兰茨回中国来探亲,段山招待他们吃了一顿全聚德,搂着兰茨说:“干!”   兰茨中文不好,段山知道,就言简意赅:“你老婆,当年,打仗,好样的。”   兰茨谦虚地说:“谢谢。”   两个白胡子老头端着大杯茅台,一饮而尽。   酒,没有情浓。   番外二 美国大兵   他叫艾威瑞˙布莱克。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本该告诉她的。   但是她满脸戒备,看他的表情像是防狼,他也就忙着说别的让她打消疑虑,没什么闲心自我介绍了。   到后来,哪怕每天见面,也都是他口沫横飞,她安静地听,他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她压根就不在乎。   其实她第一次跑进去见兰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就是那么巧,他四处张望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个黑影飞进了监狱的一扇窗户,但是这怎么可能,谁那么不要命来闯施潘道?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是那个黑影又飞出来了,而且监狱里的犯人,还在。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猜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劫狱?劫狱怎么不带着人离开?这样来了一趟又离开,多打草惊蛇啊!这个时候来了,难道不是已经探好路了么?   他开始关注兰茨那扇窗户。下一次又有新奇事,放烟火。黑影果真又来了。一样,再出去,监狱里的犯人,还在。   他观察好了对方的落脚点,就在那栋楼底下,守株待兔。   竟然是一个那样纤细柔弱的小女人,有孩子一般年轻的脸庞,带着大自然灵性的眼睛。   小刺猬。   他在心里这样称呼她。   风雪中她的鼻尖通红,嘴唇红红,让人充满了亲吻的冲动,可是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很尖锐,充满防备。就像一只小刺猬,看起来很可爱想要摸一摸,但是扎手得很。   看见她靴子上的水印,他问她,你住哪里?   她随口说,法尔肯赛。   法尔肯赛,算起来属于东德,但是对她来说都一样,反正她是黑户。   问题的关键是,法尔肯赛很远。   她在需要把双脚从中□的深雪里面步行几英里,绕过岗哨,跑到施潘道,飞檐走壁从五毫米粗的钢索上面溜过去,就是为了看他一眼?   艾威瑞忽然,很嫉妒那个德国人。   之前他递交过申请退伍,他不想在德国呆下去了,他想回家,不为别的就是想回家。虽然他深爱的姑娘,在他在外面征战的时候,已经嫁给了别人。   申请批下来了,他两个月以后就可以回去了,这两个月每天帮忙传递东西,没事他粘着她,要么就去和德国人聊天。他真的想知道这个德国人到底做了什么让那个女人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平平常常搞些小浪漫,再加上积年累月对她好罢了。   不过,也因为,德国人遇上的这个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狗屎运。艾威瑞依旧嫉妒。   其实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在临走之前告诉她其实有办法可以保释德国人出来,不过他对监狱长说的话很重要。他觉得也许这个女人愿意为自己深爱的男人做点牺牲,比如陪他睡一夜什么的?想到这里他心情愉快,狗屎运的德国佬,她对你好是不是?对你好就得陪我睡觉。谁让你们输了战争。   结果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他也不知道情况怎么发展成这样的,怎么说着说着吵了起来。一切计划都没办法实施了。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期待着她主动去找他,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开始着急了,他马上就要离开德国了,到时候就没有机会和她做交易了。最后再去找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完全不想着什么交易了,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怪他,不要生气,不要对他最后的印象,无比恶劣,就好。   明明是他拿捏着她最重要的事情,可是他以最低的姿态,几乎乞怜的语气,巴巴地拿出来向她讨好。   艾威瑞觉得自己太逊了。   但是为什么每每想到自己颊上的那个轻吻,都会忍不住傻笑出来。   艾威瑞觉得自己中毒太深了。   回美国之后他又找了个老婆,本来打算邀请原来的未婚妻来参加婚礼,显摆一下的,后来想了想又觉得没有意思,也就放弃了。   早就不在乎她的背叛了。   朝鲜战争的时候国家想要返聘他回去打仗,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坚决不去。私底下老战友问他为什么,好日子过多了舍不得离开新婚妻子?   艾威瑞耸耸肩:“因为不会赢。”   对方说:“你疯了!”   艾威瑞说:“中国参战了,所以,我们不会赢。”   那个老战友觉得他精神不正常,满脸鄙夷,走了。   然后后来,克拉克成了第一个在失败的和平协定上签字的美国将领,美国人输了,精钢大炮坦克装甲输给了小米加步枪的中国人。他那个老战友对他说:“你怎么猜到的?你这样的运气,应该去买彩票!”   艾威瑞笑笑,没说话,手下意识拂上面颊,想起了自己千方百计换回来的一个轻吻。   只是知道罢了。   后来越南战争的时候,艾威瑞的儿子想去参军,艾威瑞劝他别去。他儿子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还是那么简单:“因为不会赢。”   因为对方里面包括了中国,所以,不会赢。   他儿子刚开始的时候不信。但是艾威瑞说,中国可能很穷,但是我们美国只输过一次,就是输给了他们。相信我,儿子,我上过战场,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儿子最后没有去。结果还是一样,中国赢了。   艾威瑞的儿子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认识什么军方的内线,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艾威瑞摇摇头,笑而不答。   只是,知道罢了。   后来儿子交了一个中国女友,他感叹:你比我有运气。   可是后来他儿子把她带回家的时候艾威瑞发现,儿子的中国女友只是看起来是中国人,好像连中国话都不会说,跟她提包子春卷,她根本不会做。   艾威瑞耸耸肩,不羡慕了。   想起当初手里揣着一包吃的,多少次想偷吃一块两块,都碍于里面的字母,吃一个少一个就拼不出来了,影响德国人解谜,那个时候对德国人的嫉妒才达到了巅峰。   虽然他自由,德国人蹲监狱,可是德国人吃着,他只能看着。   纽约的中餐馆他去过几次,老婆孩子都爱上了那味道,他反倒兴味索然,好像怎么都没有当初监狱路上香得勾魂摄魄。   那个味道,恐怕只是给那个德国人一人预备的吧。到最后,他都没得到机会吃上一口。   所以说,面对南,他会输,在形势绝对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依旧一败涂地。   所以那两场战争,他清清楚楚知道,赢不了。   永远,赢不了。   番外三 贝尼托   贝尼托是个乐观的人。   这种乐观体现在,他的一个战友看见英国人发的传单,自己却没有,因此不敢去投降的时候,他十分鄙夷地说:“你太傻了!就说忘带了不就行了,英国人还能让你回去取?”   最后两个人都成功投降了,站在黑压压密麻麻的投降的军官和士兵中间,对着英国军官欢乐地笑。   英国军官忍了又忍,才没跳出来拽着他的脖领子对他大喊:“你长点心行不?”   他觉得战俘营里面没什么不好,有吃有喝工作不多,没事就偷偷溜出去看附近村子的女人出来到河边洗衣服,有的时候几个少女会聚在一起戏水。真是的,早知道就早点投降了嘛,打仗有什么好?   看守知道他们会经常偷偷溜出去,但是会溜回来,对此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上他们回去得一向非常准时——错过了晚饭怎么办!   可是那天晚上他回去晚了。那天,在河边照例偷看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感觉自己被闪电击中了;然后看到了姑娘身边跟着的小男孩,感觉闪电过后的雷声滚滚而来,震撼得可怕。   黑色头发,蓝色眼睛……他下意识伸手去怀中取出当初在非洲拍的照片。他拍过不少照片,其中最多的是关于在非洲那个难得一见的东方美人。拿出照片对比又对比,怎么看怎么像。   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吗?   他站在河边傻傻看着,忘记了时间。直到天黑了,两个人回去了,才想起来回战俘营。   战俘营锁门了,饭点过了,大家都昏昏欲睡,或者围在一起讲笑话。贝尼托站在门外轻轻叫看守:“先生,先生,让我进去吧,实在是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那一瞬间看守忽然有些晕,到底门的哪一边才是监狱?怎么会有人站在监狱外面求他开门?看着贝尼托可怜巴巴的表情,看守的世界观崩毁了。   然后他想起来,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和一个意大利人沟通,才从思维风暴大脑当机中缓过来。   回去以后贝尼托少见的失眠了。那个姑娘那么漂亮,那么活泼,简直像是天使;可是她是怎么和那个孩子待在一起的呢?孩子叫她姐姐,可是她明显不是他亲姐姐,如果是的话,大概兰茨和南6、7岁就要生出她来。他脑补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真是无法想象!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爬起来看月亮聊以解忧,结果善良的看守以为他睡不着觉是饿的,就给了他一点吃的。   看见吃的的时候他想起来,自己确实挺饿。   于是他很欢乐地吃了。   吃饱之后很欢乐地睡着了。   睡醒之后把这茬就忘了。   直到后来出狱,路过附近的村子的时候看见满目疮痍,看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姐弟找他讨饭,大的褐色头发褐色眼睛,小的黑色头发蓝色眼睛,就是当初自己遇到的那两个。   他拿出南的照片,事实上当初他也照过几张两个人的合影,都给了兰茨,因为怕南的独照兰茨看见了生气,就自己留下了,今天拿出来一对比,觉得那眼睛鼻子嘴巴,乍一看很像,仔细一看不太像,再仔细看又觉得,像,非常像。   他纠结了。   不过旁边的漂亮姑娘眼明手快:“这是西尔维的妈妈么?好漂亮!您一定是西尔维的父亲对吧,一直留着他妈妈的照片。好了您不用说了,我都懂的,您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把西尔维送出来的吧?西尔维被送到我们家的时候带了很多抚养费,还特意嘱咐要叫西尔维。可惜轰炸太猛,爸爸妈妈都死在了其中,不然看到西尔维的亲生父亲来接他,也都会很高兴的。我们现在一贫如洗,您一定会带他走的对吧!他太小了,我都舍不得带他讨饭……”   贝尼托被她的话堵住,最后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不是西尔维的父亲了。他最后说:“好了,既然如此你也和我一起走吧!我家在旁边的村子,也不知道轰炸严重不严重,不过一定不会再让你们饿肚子的!”   露多维卡开心极了,告诉西尔维,看,你找到爸爸了!   露多维卡后来问过贝尼托:“西尔维的妈妈在哪里?”   贝尼托说:“我也不知道。”   他本来想借此机会把话说清楚的,可是露多维卡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先生,说到这么让人难过的话题,西尔维现在能和您团聚就已经很幸福了!过去的事情不愉快您就忘了吧,谁没在战争中失去过自己爱的人呢?”   贝尼托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他最后受不了了。露多维卡实在是太美了!他多想告诉她,其实西尔维不是他的儿子,他和西尔维的妈妈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其实已经爱上她了……   可是告诉了她,自己又有什么立场继续留两个人在自己家里住下呢?   贝尼托欢乐的人生蒙上了一丝忧愁。进一步还是维持原状,这是个问题。   可是情况没有那么简单,露多维卡的美是有目共睹的,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快找上了门来。贝尼托决定和露多维卡摊牌,但是害怕她再次快嘴让自己说不出话来,就把兰茨和南一气荡秋千的照片拿出底片又洗了一张。   如果没看到这张照片,只看到南的照片,说贝尼托是西尔维的爸爸,有人相信。可是看见了兰茨的照片,一对比,只要是长了眼睛就看得出来,西尔维的爸爸其实是兰茨。   露多维卡看到以后,嘴巴长大成O型,半天回不过神。贝尼托说:“你也看出来了,西尔维的爸爸其实不是我,我只不过是遇见过他的爸爸妈妈而已。但是我不介意继续照顾你们两个,真的!如果可以,我不介意照顾你一辈子……”   露多维卡沉浸在事实的冲击中,还没有缓过神来,但是身后传来小小少年的怒吼:“骗子,你不是爸爸,你也不是姐姐,你们根本不是我的亲人!我要回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西尔维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消失得飞快。   贝尼托连忙跟在后面追,但是西尔维跑得特别快,而且扬起了尘土,贝尼托跟在后面就是吃灰。他追得费力,一边追一边喊更费力,追啊追,追到后来终于看见小西尔维停了下来,准备喘口气,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缘,妙不可言。   贝尼托邀请南和兰茨到家里住一夜。他是真心感激这两个人。是他们的宝贝西尔维,把他的天使带到了他身边。   番外四 西尔维   西尔维一向撩猫逗狗惹事生非讨人嫌,但是他不说话不做坏事的时候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的,他知道。所以,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学校里面的所有小朋友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他路过的时候,他们还会对他做鬼脸,说他“爸爸是纳粹,妈妈是共/产/党”。   后来他回家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他,爸爸是纳粹,妈妈是共/产/党是什么意思?   他看见自己妈妈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爸爸的表情也难看起来,最后妈妈冷笑一声:“对,你爸爸是纳粹,妈妈是共/产/党,你不如让他们知道,纳粹和共/产/党的孩子的厉害。”   后来兰茨教了他近身格斗,所有嘲笑他排挤他的孩子都吃过他的拳头。这样一来他反而受欢迎了许多,小孩子吃软怕硬也好,崇尚强者也罢,总之他最后成了地方一霸,一呼而无数小孩响应。   西尔维对此很满意。但是他的老师不满意了,给兰茨打电话让他到学校谈谈。   那天,听说兰茨是到学校见老师,南特意找出了他最好的衣服,怕显得寒酸,老师看不起西尔维,欺负他。结果那个女老师看见一位优雅的绅士穿着黑色大衣锃光瓦亮的皮鞋站在她面前礼貌地对她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小心肝扑通扑通快要跳了出去。   他三十岁左右,保养良好,轮廓鲜明整齐,刀凿一般深刻,有着让人着迷的男人味,却又那么优雅,说话那么轻柔。最后女老师关于西尔维告状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只是说,下一次家长会您一定要来,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还有学校的夏令营,要不要给西尔维报名参加一下?家长可以一起去……   兰茨看见没什么大事,松了一口气,最后说,西尔维很调皮,有什么问题请您尽快和我们联系,不要让他有机会闯什么大祸。女老师高兴得不停点头。   第二天西尔维被老师叫过去的时候思考,是昨天放在教导主任手提包里面的青蛙的问题?把黑板擦放在门上拍在刚刚进来的数学老师脑袋上的问题,还是昨天在她后背上贴的“我是猪”被她发现了?   谁知女老师竭力展现出自己最和蔼的微笑,问他:“你好吗,西尔维?”   西尔维严肃而深沉地说:“不,我想我不好。”   女老师表情一僵:“哦,怎么了?”   西尔维:“我知道我闯祸了。您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来,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东窗事发了。”   女老师内心抽搐,勉强笑着说:“没有没有,你想得太多了西尔维。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能找你来聊聊吗?我想和你聊聊你的家庭,西尔维。你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尤其是你爸爸,他喜欢做些什么呢?”   西尔维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最后沉痛地说:“哦,伊尔斯小姐,我觉得我爸爸是一个呆板而又胸无大志的人。”   女老师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西尔维说:“他每天就和妈妈在房间里写写算算,都不出去上班,最大的爱好就是和妈妈接吻,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就抱在一起亲个不停。妈妈说他离开时间长了就会担心,他一定每次出门都控制在一个小时以内。我这么小都敢不听话,他却不敢。哦对了,他们两个每天晚上在房间里也不知道都在搞些什么,有的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妈妈以前会叫他的名字,真奇怪,两个人都在一起有什么可叫的,我学了一次,妈妈就再也没叫过。我不知道他们在搬家具,还是在翻身睡不着觉,床板总是在响。他们真奇怪,是不是?”   女老师的脸色铁青:“就只有这些吗?”   西尔维想了想,说:“啊,想起来了,爸爸喜欢弹钢琴,还会谱曲。所有的曲子都写给妈妈,只有两首写给我,他太偏心了。弹琴也一样,妈妈不坐在他大腿上他基本上从来不弹,难怪他从来不在外面演奏。”   女老师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了。   这对夫妻怎么可以腻歪到这种程度?孩子明明都这么大了啊?就没有个七年之痒什么的?她不信。   她20岁,正是最漂亮的年纪,追求她的小伙子排成长龙。她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生育过三个孩子的女人。   那天她鼓足勇气,跑到西尔维家里家访。   房子不算大,一间小别墅,花园倒是很整齐。开门的是西尔维的妈妈。女教师目光飞快扫视了一下对方的脸——不过尔尔。再看看肚子——还是个孕妇!   真不知道她怎么让他对她死心塌地的,还是只是没遇到过自己这样的竞争对手罢了?   她觉得很有可能是后者,就挺着胸脯满意地想,他总会看见谁更美的。   进去以后她只和兰茨说话,不断送秋波,明显到西尔维都看出来不对了。西尔维递给南一个“用不用我去捣乱”的眼神,南摇摇头。   就你这段数,来和我抢男人,太自不量力了点。   女教师几乎是拽着兰茨到客厅去说话,把南和西尔维母子晾在一边,西尔维说:“妈妈,怎么办?”   南说:“没事,相信你爸爸,这种事以前多得是,他烦都烦死了。”   果不其然,南只是扶着腰安安静静在两个人身边走过上楼梯,就见正在女教师口水洗礼中的兰茨忽然跳了起来:“哦,对不起女士,我太太她怀孕了,上楼不太方便,我去帮帮她!”   女教师眼看着兰茨走过去一个公主抱就把南抱上了楼。结果没过三分钟,他又把南抱了下来,放下之后责怪道:“想去拿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个样子,累坏了怎么办?”   南说:“真没事的,又不是第一个了,以前怀西尔维的时候你负伤了还是我亲自下厨做饭呢。”   兰茨拿起南的手在唇边亲吻:“亲爱的,你太辛苦了。”   女教师劈里啪啦用力收好自己的东西,在两个人惊讶地回过头看她的时候说了一声再见,回头就走了。   她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这一天,被摧残得什么都没剩下。   那边,兰茨翻翻眼睛,说:“天,可算走了。上次被她拽着聊了些不着边际的就够我受了。好些年没遇到过这种女人,我都有点不适应!”   南戳戳他的脸:“好些年过去了,还是拿我当挡箭牌。”   兰茨连忙说:“怎么能是挡箭牌呢亲爱的,我是真心的呀!”   南:“你行了,平时我上个楼怎么不见你冲过来给我当交通工具?”   兰茨:“我……”   南:“好啦好啦,看见你被这种女人纠缠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不过这太夸张了,她一定会信吗?你的演技有退步啊!”   兰茨:“我也没办法,是她的香水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全喷在胸口,然后穿低领衫,我眼看着就要被熏死了,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看见你过来我就赶紧过去了!”   南摸摸兰茨的脸:“好了好了,一会儿给你做点好吃的,看我的兰茨可怜的。”   第三者危机解决得倒是快,西尔维在学校的处境却变得举步维艰。女教师总是有意无意针对他,为难他,让他出丑。兰茨帮他洗澡的时候有的时候会看到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问他他却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眼神躲闪。兰茨是做哪一行的,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说辞,悄悄跟在教室外面看,却见女教师手拿戒尺用力拍在西尔维的小身板上,说:“大家看好了,从今天以后,谁跟着西尔维一起在学校里捣乱,谁就和他一个下场!西尔维是个坏孩子,大家不要和他来往!”   兰茨的表情,一寸寸变冷。   晚上他去接西尔维放学,对女教师说:“利用这样神圣的职业,出于那样不道德的目的,对这么小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您一定会遭报应的。”   说罢不等她解释,带着西尔维离开了学校。   接下来的几个月西尔维没有再去上学,就和爸爸一起等着妹妹降生,和爸爸学习一些学校里不会教的东西。家里有海量的藏书,西尔维待在家里的时候看了许多,看不懂就去找爸爸妈妈问。爸爸妈妈的解释和老师教的东西太不一样了!而到了后来,上了斯坦福经济管理课程的西尔维忽然发现,他真正应用到生活中帮助他开拓了事业的,竟然都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教给他的内容。   在现实很难的时候,不要失去希望,总有办法的。   讨厌的人,不要理他,恶人自有恶人磨,总会倒霉。   别人欺负你的时候饱以老拳不错,别人害怕你的时候要温和。别人看不起你的时候要抬头挺胸,别人太看得起你了却别忘了自己不过也是个普通人。   还有,最重要的是,只有真诚可以换来真诚,只有关心可以换来关心,只有爱可以换来爱。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对你得到的一切,都要心怀感激。   后来登上时代周刊访谈是时候,记者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他笑了笑,想想,然后说:“可能是因为我爸爸是纳粹,妈妈是共/产/党吧。”   记者最后请示主编,决定还是把这句话删掉,改成了“因为我父母在很小的时候给了我很好的教育”。但是对西尔维来说,纳粹如何,共/产/党的儿子又如何。   他并不矮人一头,他永远不应该唯唯诺诺地活着。妈妈让他给别人见识一下纳粹和共/产/党的儿子的厉害。他做到了。   番外五 埃尔文   五岁那年,埃尔文在原野上玩耍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两道温柔的目光,去看,却没有人影。只是回去的时候,汤姆森先生和汤姆森太太,对他比以前更好了。   他喜欢画画,喜欢安静,汤姆森先生和汤姆森太太在家里给他弄了个好大的画室,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都请老师来指导他。这对夫妇对他好得没话说,可是他还是总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   等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小画家了。他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笔尖在作业本上涂鸦着。当然这些作业本几十年后的卖价很高,但是这样一个爱走神的孩子确实是不受老师喜欢的。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和同学们也没什么话说,去画室,那些大孩子谈来谈去都是酒精、毒品和摇滚乐,他没兴趣。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痴迷那些白色的小药丸,药丸多么苦啊。   他一个人在画室的角落里,一待一整天。他的画作卖出了难以置信的价钱,可是他距离所有人越来越远了。只有回到家里,面对汤姆森夫妇,他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可是汤姆森太太的乳癌已经到了晚期了。她去世的时候汤姆森先生已经看到了死亡对自己招手。缠绵病榻的时候埃尔文一直照顾他,他流下两行老泪,对埃尔文说,他对不起他,他的亲生父母来找过他,可是被他们轰走了。   临死的时候汤姆森先生抓着埃尔文的手问道,埃尔文,你原谅我们么?   埃尔文安静地抿抿嘴,然后笑了笑,说:“我原谅你们。”   听到这句话的下一个瞬间,汤姆森先生去世了。   彼时埃尔文13岁,小小少年表现出了所有艺术家的特质,对财产完全不管,只要求能顺利去找自己的父亲母亲。   他的律师贪污了他大笔的钱财,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   出现在阿根廷的农场的时候,他只有一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有他的画笔画纸颜料,还有一沓钱,因为放在了颜料旁边,而颜料有点漏,而沾得花一道红一道。   看到他出现,他的妈妈手中的牛奶桶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下一瞬间回头对房子的方向喊道:“兰茨,兰茨,你快过来,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爸爸也走了出来,颤抖着问:“埃尔文?”   埃尔文说:“没错,是我。”   南一下子冲上去把他抱住,兰茨则走过来把他们两个抱在了怀中。   父母不停嘘寒问暖他并不适应,但是却觉得很温暖。母亲亲自给他煮汤喝,他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味道,就是妈妈的手艺,其他什么都替代不了。   他有一个妹妹,七岁,栗色头发茶褐色眼睛,长得很可爱。他听说自己还有一个哥哥,但是还在上学,晚上就回来了。   他无比渴望融入这里,可是多年的孤僻让他基本想不起来该如何与人相处了。   妹妹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想伸手摸摸妹妹的小脸蛋,可是不知为什么,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好像,除了画笔,没有什么喜欢他的触摸。   晚上西尔维回到家,听说弟弟回来了,大马金刀冲进房间,一把把埃尔文从凳子上拽了起来:“嘿,我有了个兄弟!你会不会骑马?我自己去没意思极了,爸爸妈妈却都骑的那么慢,我有一匹小红马,跑得像风一样快,你要不要试试?”   埃尔文意涵地说:“我不会骑马。”   西尔维倒是没扫兴,搂着埃尔文的肩膀说:“谁天生就会?你是我弟弟,学骑马自然包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埃尔文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地方被点亮了,温暖荡漾开来,形成美丽的涟漪。   傍晚的落日美不胜收,埃尔文拿起画板飞快地画着,那颜色美妙到让人心醉神迷,第二天看到他画作的时候兰茨和南都震惊了。   伊莎贝拉拉着他的手笑道:“好漂亮呀哥哥!哥哥也给我画一张好不好?”   怎么可能不好,很好很好。   埃尔文笔下的伊莎贝拉天真可爱,小脸蛋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纯真明亮。看到画作伊莎贝拉高兴地在埃尔文脸上亲了一口。埃尔文腼腆地笑笑,双眸弯弯,很像妈妈。   但是兰茨和南想得就多了一点,后来夫妻俩把埃尔文叫到起居室问他:“埃尔文,我们的小宝贝,你的画作真是好得没得说,可是爸爸妈妈还是担心你。听学校的老师说你在这里很难和大家交流,显得有些孤僻。是西班牙语的原因,还是你在美国的时候也是这样呢?你很优秀,这不是一种错,但是和大家都不一样,这会让你太孤独。如果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们。憋在心里会难过的,会生病的。”   埃尔文耸耸肩:“其实没什么的,都习惯了。”   南摸摸他的脸:“怎么能这么说呢埃尔文?你难过一点,爸爸妈妈都会心痛的呀。”   西尔维扑到南的怀里,哭了起来。   话虽如此,想让一个孤僻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万人迷是不可能的。但是爸爸妈妈教育他,朋友在于质量而不是数量,哪怕有一个人最你最困难的时候陪着你,也比一大堆人平时都围着你看见你落难跑个精光强。   就在这个时候,埃尔文认识了班级里新来的和他同岁的英国小姑娘伊丽莎。   这个骄矜傲气每天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的女孩子和他一样不受大家的欢迎,但是她对埃尔文的态度比较例外,两个人被分到同一组做实验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和自己的同组伙伴打招呼,小姑娘破天荒说了句话:“你可以吻我的手。”   周围哄堂大笑,所有人都看着两个人,想知道他们如何反映,小女孩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谁知最后埃尔文在大家惊讶的注视之下拿起小女孩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看热闹的孩子们挑挑眉毛,不理他们了。不过下课的时候伊丽莎叫住埃尔文:“你等一下。”   埃尔文回过头,以为又是什么“指令”,有些无奈。谁知女孩子抱住他吻了吻他的脸:“谢谢你。”   后来的后来,埃尔文和女孩子成了恋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才发现,她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远房表妹,确实是个公主。王室结婚麻烦重重,礼仪课搞得埃尔文都有点受不了,可是伊丽莎可怜巴巴对他说:“如果连你都受不了,我可能这辈子都要嫁不出去了。”   其实这话夸张了,王室子弟们还是很乐意娶伊丽莎的。   可是埃尔文却被这句话留住了。   他记得,伊丽莎第一次去他们家吃到了妈妈亲手做的菜脸上新奇甚至震惊的表情。他记得,伊丽莎看见自己的妹妹的时候那种想要触摸却又有些害怕的拘谨。   他们是一样的人,只有他明白她的孤独。   娶伊丽莎不能后悔,离婚比结婚还可怕。但是埃尔文义无反顾娶了伊丽莎,也确实,没有后悔。   60、70、80、90、00、10小剧场   1960s   兰茨×南×甲壳虫乐队   南:尤扣哦弄……列农……什么东西,日语?约翰列侬娶了一个日本女人?我不喜欢甲壳虫了,我讨厌日本人!   兰茨:亲爱的,甲壳虫因为她已经解散了……   南:啊?那也许甲壳虫和她没什么关系?   兰茨:可是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讨厌这几个英国佬。   南:那你怎么不早说?   兰茨:……   1970s   兰茨×南×麦当娜   兰茨:尖胸装……也就那样嘛。想当年组织劳军的时候,露胸装也是有人穿过的。   南:你们军营里面生活好丰富啊。   兰茨:亲爱的你不要误会!只不过是脱衣舞表演罢了!都脱光了就走了,真的!   南(拢拢头发):没什么的,真的。不过东西方就是不一样啊,想当年我干妈是公认的秦淮八艳之一,色艺双绝,可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裳,宽袍大袖照样一夜千金。她还教过我唱艳歌呢。当然,在家唱了两句爸妈就不让我和她来往了。   兰茨:艳歌?   南:没什么的,真没什么的。   晚上,伊莎贝拉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见爸妈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支棱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是爸爸在说:亲爱的,劳军这事儿我坦白,确实有军妓,但是我保证我没有接受过那种服务……你就不要折磨我了,你干妈到底教了你些什么啊……   然后是妈妈的回答:我干妈教了我些什么,你不知道么,你真的不知道么?你要是不知道,西尔维从哪里来的,埃尔文从哪里来的,伊莎贝拉又是从哪里来的?   伊莎贝拉忽然觉得,自己听到的有点多了……   1980s   兰茨×南×迈克尔˙杰克逊   南:这个杰克逊到底是黑人还是白人?怎么前两年还挺黑的,后来变这么白?前两年还是圆鼻子,这两年鼻子就变尖了?   兰茨:也许他不是地球人?天天跳太空步……   南:是阿波罗登月的时候带回来的吗?   兰茨:没准!   兰茨和南的外孙西蒙斯:我不认识这两个奇怪的老家伙……人家杰克逊分明是白癜风……   1990s   兰茨×南×泰坦尼克号   南:主题曲不错,但是女主角好胖啊。艺术家都喜欢这样的吗?   兰茨:要不下次问问埃尔文?   兰茨内心:亲爱的你嫉妒她胸大不用这么明显。   南:伊丽莎挺瘦的,他不好那一口。   兰茨:大概是导演好这一口。   南:有道理。我没有片子里老了的罗斯那么挑剔难伺候吧?   兰茨:当然没有,一点也不!   兰茨内心:不好伺候我不也伺候这么久了么……   南:不过这个杰克也是,照你当年差远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火。   兰茨(耸肩):也许人类退化了,没办法。   南内心:不过是当年啊,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   2000s   兰茨×南×花痴德军粉   南:这帮花痴太可恨了!贴我家兰茨的照片也就算了,竟然不停在这里意/淫,越说越离谱!西蒙斯,快帮忙把我们俩的合影传上去!   兰茨(耸肩):其实不过是想想罢了,你不用搭理她们。   南:这怎么花痴里面还有男人?   兰茨:西蒙斯,快把我们俩的合影发上去!多发几张!   西蒙斯:还不如把你们俩现在满脸褶子的样子发上去呢,花痴自然都退散了……   (此处花痴指大剌剌表示想要和历史人物上床的美国花痴)   2010s   兰茨×南×愤怒的小鸟   南:哎呀,快点,那边那头猪!   兰茨:应该先打那边那头。从左边包抄,正中央加强火力,正面突破。   南:你这叫舍近求远!应该从右面进攻,一举全歼!   就在他们两个讨论技战术的时候,那只小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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